檀香刑-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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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 那时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刽子手,俺还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怀里那些银票呢。俺殷勤地说:公爹呀,看样子俺已经把你伺候舒坦了,俺亲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报销,怎么着也是儿女亲家,您得帮俺拿个主意。您悠悠地想着吧,俺这就去熬猪血紫米粥给您喝。 俺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打水淘米,心里边总觉得空虚。抬头俺看到城隍庙高高飞起的房檐,一群灰鸽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拥拥挤挤,不知道它们在商议什么。 院外的石板大道上,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上骑着一些德国鬼子,隔着墙俺就看到了他们头上的插着鸟毛的圆筒高帽子。俺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俺猜到这些鬼子兵是为了俺的亲爹来的。小甲已经磨快了刀子,摆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顶端有钩的白蜡木杆子,从猪圈里拖出了一头黑猪。蜡木杆子上的铁钩子钩住了黑猪的下巴,它尖厉地嚎叫着,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它死劲地往后退缩着,后腿与屁股着地,眼睛红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敌得过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见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双臂用力,两只大脚,就是两个铁锄头,人地三寸,一步一个脚印,拖着那黑猪,好比铁犁耕地,黑猪的蹄爪,犁出了两道新鲜的沟。说时迟,那时快,俺家小甲已经把黑猪拖到了床子前。他一只手攥着蜡木杆子,一只手扯着猪尾巴,腰杆子一挺,海了一声,就把那头二百斤重的大肥猪砸在了床子上。那猪已经晕头转向,忘却了挣扎,只会咧着个大嘴死叫,四条腿绷得直直。小甲摘下抓猪钩子,扔到一边,顺手从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贼亮的钢刀,哧——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捅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捅进了猪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进了猪的身体。它的尖叫声突然断了,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哼哼。很快连哼哼声也断了,只剩下抖动,腿抖皮抖,连毛儿都抖。小甲抽出长刀,将它的身体一扯半翻,让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对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着,喷到瓦盆里。 俺家那足有半亩大的、修着狗栏猪圈、栽着月季牡丹。竖着挂肉架杆、摆着酒缸酒坛、垒着朝天锅灶的庭院里,洋溢着血腥气味。那些喝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舞起来。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 两个头戴着软塌塌牛Bi红帽子、穿着黑色号衣、腰扎着宽大青布带子、足蹬着双鼻梁软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开了俺家的大门。”俺认出了他们是县衙快班里的捕快,都生了两条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俺的亲爹关在大牢里,俺的心里有点虚,便给了他们一个微微的笑脸。搁在平常日子里,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这些祸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驴杂碎。他们也客气地对着俺点点头,硬从横向里挤出几丝丝笑意。突然,他们收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根黑签子来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 “奉县台大老爷之命,传唤赵甲进行问话。”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差爷,差爷,什么事?” 衙役霜着脸,问: “你是赵甲吗?” “俺是小甲,赵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里?”差役装模作样地问。 小甲说:“俺爹在屋子里。” “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说: “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 “二位爷爷少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问。 “我们如何知道?”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肉喝黄酒吧?”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黄,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着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干爹,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爹,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 “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着说: “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 “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 “傻儿子啊!”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着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小甲气哄哄地说,“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 “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 “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噗嗤”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 公爹说:“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 “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一样地说:“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赵甲狂言(一)
我的个风流儿媳妇,你把眼睛瞪得那样大干什么?难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来吗? 你公爹确实是干那行的,从十七岁那年腰斩了偷盗库银的库丁,到六十岁时凌迟了刺杀袁大人的刺客,这碗饭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么还瞪眼?瞪眼的人我见得多了,我见过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地瞪眼,别说你们没见过,山东省里也不会有人见过。别说让你们见,就是给你们说说也要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咸丰十年,大内鸟枪处的太监小虫子,天大个胆子盗卖了万岁爷的七星鸟枪。 那枪是俄罗斯女沙皇进贡给咸丰爷的,不是个一般的物件,那是一杆神枪。金筒银机檀木托,托上镶嵌着七颗钻石,每颗都有花生米儿那样大。这枪用的是银子弹,上打天上的凤凰,下打地上的麒麟。从打盘古开天地,这样的鸟枪只有一支,绝没有第二支。太监小虫子看着咸丰爷整天病秧秧的,脑子大概不记事儿,就大着贼胆把七星鸟枪偷出去卖了。据说是卖了三千银子,给他爹置了一处田庄。他小子鬼迷心窍,忘了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当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龙天子。真龙天子,哪个不是聪明盖世?哪个不是料事如神?咸丰爷更是神奇,他老人家那双龙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来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里嗖嗖地放光,看书写字,根本无须长灯。话说那年初冬,咸丰爷爷要到塞外围猎,指名要带着那杆七星鸟枪。小虫子慌了前腿后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乱扯。一会儿说枪被一个白毛老狐狸盗走了,一会儿又说让一只神鹰叼去了。咸丰爷爷龙颜大怒,一道圣旨降下来,将小虫子交给专门修理太监的慎刑司严讯。慎刑司一用刑,小虫子就如实地招了供。把万岁爷爷气得两眼冒金星儿,在金銮殿上蹦着高儿骂: “小虫子,朕日你八辈子祖宗!尔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竟敢偷到朕的家里来了。朕不给你点厉害的尝尝,朕这个皇帝就白当了!” 咸丰爷爷决定选用一种特别的酷刑来拾掇小虫子,借此杀鸡给猴看。皇上让慎刑司报刑名。慎刑司那几个掌刑太监,报菜名一样,把他们司里历来用过的刑法一一报给皇上。无非是打板子、压杠子、卷席筒、闷口袋、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什么的,皇上听了后,连连摇头,说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陈汤剩饭,又馊又臭。 皇上说这事你们还得去向刑部里那些行家请教。万岁下了一道口谕,让刑部狱押司贡献一桩酷刑。当时的刑部尚书王大人,接到圣旨后,连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谁?他就是我的恩师。他当然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姥姥?你听着,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称呼。大清一朝,刑部狱押司里,共有四名在册的刽子手,这四名刽子手里,年纪最大、资历最长、手艺最好的就是姥姥。其余三人,依照资历和手艺,分别称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干不过来,可临时雇请帮工,帮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从外甥干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吗?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当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书、侍郎,走马灯一样地换,就是我这个姥姥泰山一样稳当。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 话说尚书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签押房里去问话。你爹我那年刚满二十岁,刚刚由二姨晋升为大姨,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思宠。余姥姥对我说: “小甲子,师傅干到大姨时,已经四十大几了,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