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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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着戏剧性的飞翔,犹如一片团团旋转的瓦蓝色的轻云;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正是这急促的音乐的节拍。柳丝在清风中飘拂着,恰似他当年的潇洒胡须。——俺俺俺例提着冬木棍~~怀揣着雪刀刀~~行一步哭号啕~~走两步怒火烧~~俺俺俺急走着羊肠小道恨路遥——悲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轰鸣,他手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摇晃着脑袋,双脚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孙丙俺举目北望家园,半空里火熊熊滚滚黑烟。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鱼腹,我的儿啊一惨惨惨哪!一双小儿女也命丧黄泉~~可恨这洋鬼子白毛绿眼,心如蛇蝎、丧尽天良。枉杀无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单,俺俺俺~~惨惨惨啊~~他拄着那根给他带来了灾难的枣木棍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柳树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他抡起枣木棍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树皮肤开裂,打得众树木哭哭啼啼——德国鬼子啊!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格咙——此仇不报非儿男——他挥舞着大棍,跌跌撞撞地扑向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虽然已经开冻,但依然是寒冷彻骨。但是他浑然不觉,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艰难,水如成群的洋兵,拦阻着他,扯拽着他。他横冲直闯,棍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声泼刺,水花四溅——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红——闯入那龙潭虎|穴,杀它个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无常——他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抚着河堤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俺的娇儿哪,见娇儿命赴黄泉,俺的肝肠寸断~~俺头晕眼花,俺天旋地转,俺俺俺怒发冲冠——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燃烧未尽的房屋,释放着灼人的热浪。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屠杀,害了马桑镇二十七条性命。人们把亲人的尸体抬到大堤上,并排起来,等待着知县大人前来观看。在张二爷的操持下,几个小伙子,跳到河里,把被河水冲出去五里远的小桃红的尸体和宝儿云儿的尸体捞回来,与乡亲们的尸体放在一起。她身上遮盖着一件破旧的夹祆,两条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孙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时,头戴着雉尾,腰挂着宝剑,脚蹬着绣鞋,鞋尖上挑着拳大的红绒花,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眼见着红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哐哐,轿杆儿颤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孙丙看到,钱大老爷弓着腰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那一贯地如门板一样舒展挺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偻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喜笑盈盈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如马尾般潇洒的胡须,如瘦驴的尾巴一样凌乱不堪了。他那一贯的清澈明净、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晦暗而迟钝。他的双手无所措地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紧张地拍打着额头。几个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他逐个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尸首。在他查看尸首的时候,乡民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用眼角扫视着肃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湿透了他的头发。终于,他停止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要克制……” “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乡民们猛烈地号哭起来,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乡亲们,快快起来。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本官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请诸位准备棺木。盛敛死者,让他们人士为安……” “难道我们的人就这样白死了吗?难道就让洋鬼子这样横行霸道吗?” “乡亲们,你们的悲痛其实也就是我的悲痛,”知县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的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们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万望父老乡亲们少安毋躁,不可意气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见巡抚大人,一定要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我们抬着尸体进省城!”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焦急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本官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豁出去不要这头上的顶戴花翎!” 在百姓们的恸哭声中,孙丙看到,钱大老爷避避影影地走上前来,吞吞吐吐地说: “孙丙,劳驾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孙丙心中回旋往复的音乐,突然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如地裂,似山崩,扶摇直上羊角风。他双眉倒竖,虎眼圆睁,高高地举起枣木棍子——狗官,你道貌岸然假惺惺,说什么为民去请命,分明是借机抓人去道功。你当官不为民做主,心甘情愿做帮凶。俺俺俺妻死于亡万念灰,报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两榜进士知一县,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对准了钱大老爷的脑袋,猛地劈了下去——罢罢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打死你个帮虎吃人的贼县令——钱大老爷机灵地往旁边一闪,孙丙的棍子带着一阵风劈了一个空。衙役们看到老爷有险,举着腰刀,上前欲擒孙丙。孙丙发了一声喊,正是一夫拼命,千军难抵。 孙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发了疯的猛兽,灼热的火花从他的眼睛里进发出来。众百姓齐声发威,怒潮汹涌。孙丙把一根棍子使得呼呼生风,一个胖衙役躲避不迭,拦腰中了一棍,翻了几个跟头后滚下河堤。钱大老爷仰天长叹道: “嗨,本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鉴。乡亲们,事关洋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孙丙啊,本官今日放过你,但我估计你躲过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你善自珍重吧!” 钱大老爷在衙役们的护卫下,钻进了轿子。轿子启动,轿夫们脚下生风,一行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没了, 这一夜的马桑镇彻夜不眠,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棺材铺里的斧凿声一直响到了天亮。第二天,邻民们互相帮忙,装殓了死者。一溜白茬子棺材,噼噼啪啪地钉上了铁钉。 埋葬了死人后,活人都变得有些懵懂,仿佛从一场噩梦中刚刚醒来。众人齐集在大堤之上,眺望着原野上的铁路窝棚。高大的铁路路基已经铺到了柳亭,那是高密东北乡最东边的一个小村,距马桑镇只有六里路。祖先的坟墓就要被镇压,泄洪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风水就要被破坏,割辫子索灵魂垫铁路的传说活灵活现,每个人的头颅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们的苦日子就要来临。孙丙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变白,残存的几根胡须也变成了枯草,纷纷地折断脱落。他拖着一条棍子在镇子里跳来跳去,好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老武生。人们同情地看着他,以为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但没有想到他说出的一席话竟然格外的精明: “各位乡亲,俺孙丙打死了德国技师,招来了灾祸,殃及了诸位高邻,俺俺俺惭愧,俺俺俺惶恐!你们把俺绑了去,献给钱丁,让他跟德国人讲情,只要他们答应把铁路改线,孙丙虽死无怨。” 众人扶起孙丙,七嘴八舌地开导他: 孙丙啊孙丙,你是条好汉子浑身血性,不怕官不怕洋是个英雄。虽说咱马桑镇大锅因你而起,但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晚发生不如早发生。只要那洋鬼子把铁路修成,咱们的日子就不得安生。听说那火龙车跑起来山摇地动,咱这些土坯房非塌即崩。听人说曹州府闹起了义和神拳,专跟那些洋鬼子斗强争雄。叫孙丙你拾掇拾掇赴快逃命,去曹州搬回来神拳救兵。兴中华天洋鬼拯救苍生。 众人凑了一点盘缠,连夜送孙丙上路。孙丙眼里夹着泪唱道: “乡亲们呐,美莫美过家乡水,亲莫亲过故乡情。俺孙西没齿不忘大恩德。搬不来救兵俺就不回程。” 众人唱道: 此一去山高水运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头脑清楚要机灵。乡亲们都在翘首将你等,盼望着你带着天兵天将早回程。  
第八章 神坛(二)
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丙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背插着六面银色令旗,头戴着银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红缨,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足蹬厚底靴,手提枣木棍,一步三摇,回到了马桑镇。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员虎将,一个身材玲珑,腿轻脚快,腰扎着虎皮裙,头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声嘶叫着,活蹦乱跳着,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头顶毗卢帽,倒拖着捣粪耙,不用说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 一行三人在马桑河大堤上一出现,正好被乌云中透出来的阳光照亮。他们衣甲鲜明,形状古怪,伊然是刚刚从云头降落的天兵天将。最先看到了他们身影的吴大少爷并没有把孙丙认出来。孙丙对他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随即是心惊胆战。吴大少爷眼瞅着这三个怪物进了镇子西头那家炉包铺子,再也没有露面。 黄昏时,镇上的人都遵循着老习惯,端着粗瓷大碗在街上喝粥。吴大少爷从大街的东头跑到大街的西头,传播着妖人进村的消息。吴大少爷的话向来是云山雾罩、望风扑影,人们半信半疑地听着,权当下饭的咸菜。这时,从镇子的西头,突然响起了铛铛的铜锣声。只见那炉包铺子里的小伙计四喜,头顶着一张黑色的小猫皮,绘画了一个小狸猫的脸g谱,生龙活虎般地蹿过来,那条小猫皮的尾巴在他的脖子后摇来摆去。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 “有孙西,不平凡,曹州学来了义和拳。搬来了孙猪两大仙,扒铁路,杀汉奸,驱逐洋鬼保平安。晚上演习义和拳,地点就在桥头边。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学义和拳。学了义和拳,枪刀不入体,益寿又延年。学了义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饭不要钱。学了义和拳,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个个做大官。封妻又荫子,分粮又分田……” “原来是孙丙啊!”吴大少爷惊喜地大叫起来,“怪不得觉着面熟,怪不得他对着我笑呢!” 晚饭后,桥头那里,点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红了半边天。人们怀着热烈好奇的心清,汇集到簧火周围,等待着孙丙演拳。 簧火旁边,早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香炉,炉子里燃着三炷香。 香炉旁摆着两个烛台,烛台上插着两根红色羊油大蜡,烛火跳跃闪烁,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黄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响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烂银。炉包铺子店门紧闭,人们有些焦急。有人喊起来: “孙丙,孙丙,才离开几天,谁不认识谁啦?装神弄鬼干啥嘛,快出来吧,把你学来的神拳演习给俺们看看。” 四喜从炉包铺子的门缝里挤出来,压低了嗓门说: “别吵吵,他们正在喝神符呢!” 突然间店门大开,像巨兽张开了大嘴。人群肃静,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孙丙和他搬来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场。但孙丙还是不出来。安静,安静,流水被桥墩拦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火苗子啵啵,犹如迎风抖动红绸。人们正有些烦恼时,有动静了,很大的动静。高高的嗓门,猫腔戏里须生的唱腔,无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 为报深化背乡关—— 声音如同翠竹节节拔高,一直戳到云彩眼里,慢慢地低落下来,然后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才还高,一直高到望不见踪影——四喜把铜锣敲得急急如风,没有节奏,乱敲。孙丙终于从门内出现了。他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行头,白袍银盔,朱面剑眉,厚底朝靴,倒提枣木棍。他的身后,紧随着悟空和八戒。孙丙围着簧人跑圆场,几乎是脚不离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础上又吸收了刀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飞快,真是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然后是踢腿,摇身,下腰,翻筋斗,跌僵尸,最后是一个英勇悲壮的亮相,接唱: 曹州府学回了义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齐来相助,定让那洋鬼子不得生还。临别时大师兄嘱托再三,他让俺回高密立起神坛。教授神拳演习武艺,人心齐就能移动泰山。特派来猴兄猪弟做护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刚下凡。 孙丙唱罢猫腔调,群众已经把他看轻了。说什么义和神拳,不过是旧戏重演。 孙丙抱拳,对众人施礼: “各位乡邻,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见了义和拳大师兄朱红灯。他老人家听说德国鬼子在高密东北乡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