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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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声问我:“李叔叔,这个康瓷器没有给你使命?”
我摇头。
吴爱爱很高兴:“想必这位老兄给气糊涂了。”
骆老两好,一吃二跳,剪彩以后,庆宴;庆宴以后,舞会,吴爱爱早作了精心安排。
她知道中午我们已经吃了神户牛肉,便一色的生猛海鲜,流水般地往桌上端,吃得老人
目不暇接,眉开眼笑。然后,舞池里乐声响起,轻装上阵的吴爱爱,只穿一件紧身羊绒
衫,披一身凡尔赛缨络纱巾,第一个走过来邀请骆老下场。乐队都是早关照好了的,自
然是布鲁斯,华尔滋之类,有点忧郁,有点感伤,而且都是骆老喜欢的曲子。且不论吴
爱爱如何巧于心计,设想周到;坦率地说,任何正常男性,无论年齿长幼,搂着一位香
喷喷,软绵绵,线条毕露,炯娜多姿的女士,翩翩起舞,大概在这一刻,偎香倚软,耳
鬓厮磨,如果还挂牵着什么三令五申的红头文件,还考虑着什么党风党纪的社论精神,
那就是大煞风景的事情了。
这时,我看老先生的豪情雅兴,不是怕吴爱爱提出要求,而是唯恐她不提要求。她
还没有启口,骆老倒先讲了,肯定汪襄把话先垫过去了:“我知道那两个汝害大碗,还
是我在任时,坚决主张调到北京收藏的,否则,在小县城里,早让红卫兵砸碎了。”
这话倒也不假,比这更国宝级的文物,不也毁于小将革命之手嘛!谁曾痛惜,又谁
敢痛惜呢!于是,瓷器康的发难,以屁用也不顶收场,预展过后,开始装箱启运了。那
两个斗法的康晓平的同僚,也就是吴爱爱看不上的狗屎头头,一个听到传言,骆老甚至
发了脾气,要闹地震,也不是这样的闹法,当时吓得血压就升上去了。另一个已经领了
置装费,在红都服装店订制西报,获悉了骆老的表态,对量尺寸的老师傅驴头不对马嘴
地说:“到底是老同志哪,高瞻远瞩,了不起,了不起!”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汪襄说:“其实,最不简单的是吴爱爱!”
“我看你也挺卖力的,甚至骆老最喜爱《魂断蓝桥》那支曲子,你都透露给爱爱
了。”
“那也是努力使首长开心吧!”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李老师,你朋友的这位女
儿,实在是个人精,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就把事情全办了。这顿海鲜,这场舞会,充
其量能花多少钱?就把汝窑大碗出国展览的麻烦搞掂了。”
“搞掂”是广东话,也就是摆平的意思。我听不出他这样讲,是赞扬她不费吹灰之
力?还是觉得她赢得太轻巧,未免太便宜了她?也许我上了年纪的关系,脑筋转动有欠
灵活,竟悟不出这个秘书到底是快活还是懊丧?
他不愿意和我继续这方面的讨论,建议我看吴爱爱的国标舞。我不会跳舞,实在遗
憾,只能当一名旁观者。除了欣赏她的完美舞技外,更佩服她所扮演的这个讨人喜欢的
娇女角色。她不但能使不会跳舞的领导,跳得满头大汗,更能使会跳舞的领导,也跳得
大汗满头。
坐在我旁边的汪襄,也许因为吴爱爱一直不邀他同舞,有些不悦,而对那些跳得开
心的头头脑脑忿忿不平,忽然心血来潮建议:李老师,你不要去看那些官员的面孔,而
着重观察这些人的后脑勺,准会有惊人的发现。
“什么意思?”
“你看了再说。”
果然,让我不胜惊讶,每一位,不论官大官小,几乎不约而同,都具有厚厚的,重
重叠叠的,老百姓叫做“囊膪”的脂肪堆积物。我不由赞叹:“你真是个当秘书的,见
多识广。”
“李老师,你承不承认,正因为有这么多脑满肠肥的人物,才构成漂亮女人最适宜
生存的气候吧?”
“老弟,你怎么啦?”
这时,那个好像有第六感的吴爱爱,走过来,把手伸给他,直是向他抱歉,请他跳
最后一支曲子,还是《魂断蓝桥》。不过,主持人报的曲名,却是《友谊地久天长》。
骆老走过来,神采奕奕,我一点也不是恭维他:“很难想象你是个老先生!”
他指着那两个边跳边谈的人,“你得服气,是年轻人的时代?无论如何,我们老了,
离终点不远了!”
哪里想到,他的话才说过几天,老人家真住院了。才七八天不见面,怎么就会病得
住院了呢?真是“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大住的短期景象啊!幸好,听汪襄的话
音,还不至那么严重。“俞大姐也是有一点防患于未然的意思,到底上了年岁,趁此在
医院里休息休息。要不然,春节期间,团拜啊,来访啊,串门啊,应酬啊,推又推不掉,
这不是最好的托词嘛!”
我换个角度问他:“可还能写字?”
“那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吧?”
“大年初一,合适吗?”
“拜年,加上探望病人,顺便求字。”
“不至干太冒昧吧?”
“看你的缘分如何了?”做秘书的,终究只能影响首长,而不能左右首长,汪襄说
到这等程度,也够意思的了。接着向这位跟包打听:“笔、墨、砚、章,还带着的吗?”
“那是少得了的嘛!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呀!”
那天,汪襄当时只要他把毛笔递到老人手里,这位技痒的书法家,便会龙飞凤舞,
泼墨挥毫,没完没了的。吴爱爱真该感谢这个对她心有所图的汪襄,如果赶不上剪彩,
反对派和观望派,会把骆老不出场,视为是一种不支持的态度,那么,主管领导准会按
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让两个汝窑大碗,继续回到文物仓库里,裹着绵纸睡大觉。
于是,那两只像蓝天一样澄澈的天青色汝窑瓷,在画面上摆在最突出地位的精美海
报,早就航空快件托运到澳大利亚,新西兰,早就在悉尼,墨尔本,惠灵顿,奥克兰这
些城市满街张贴,传播媒介也早就炒得沸沸扬扬,从中国运来比他们国家历史还要长几
倍的两只大碗,预订票肯定在发售中。结果戏班子来了,而主角却缺席,对于吴爱爱和
她的公司来说,就成了最卑劣的骗子。所以,她一定要拉他去剪彩,而且,回来的路上,
在车子里,也还是这个坐在前座的汪襄,应吴爱爱的要求,深更半夜,拨了好几通电话,
在不该找人的时候,找到了要找的主管领导,然后,把电话塞到骆老手里。这位小姐依
偎着老先生,提示他讲了一大通影响啊,后果啊,外事无小事啊官话。对方不能不给骆
老面子,同意作为个案,下不为例就是。
高兴得这小女子,按捺不住,竟亲了老先生一口。对在法国生活过的吴爱爱来说,
这简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骆老在朝,即使全盛时,官声政绩也比较一般。后来,在野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于
跟着俞大姐起早贪黑练混元一气功,一天到晚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吐气吸气,过着。冶
然自得的日子。严格说,骆老一生,爬得不那么高,也许和他不善与不屑于进行残酷的
争并有关,和他不怎么害人,甚至还乐于助人的好心肠有关,和他比较倾向于自在,无
为,逍遥,享乐,倾向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性格有关。俞大姐早说他什么都不少,
就是少政治,故而别人早上升了,他还是他。好就好在他无所谓,待遇好一点,孬一点,
照顾多一点,少一点,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俞大姐说:“他是个感觉迟钝的人!”
也许好人有好报吧,退下来非但未冷落很久,他过去的一位秘书,调到中央机关来
任要职,官做得很大,不但时不时来看望骆老,那侯门似海的府邸,永远对骆者敞开。
只要高兴,老人永远是座上客。一来二去,水涨船高,他比先前在位时忙碌了,活跃了,
出镜的机会也频密了。他开始还埋怨:“人也真是难以预料,该忙的时间闲着,该闲下
来享享清福的时候,倒马不停蹄了。”这当然是卖乖了,等到他老人家尝到不时露面的
乐趣和甜头,不但乐此不疲,甚至还有点上瘾呢!四合院里,只剩下俞大姐一个人练了。
“那大年初一见!”
“但愿你心想事成!”汪襄放下了电话。
骆老的书法,半路出家,不成体统,懂行的人一看,摇头者多,点头者少。不过,
依我看,他的字倒挺有他的性格特点,自由,放任,散漫,随意,似乎没有什么规矩道
理,可挂在美术馆里的书法,都称得上佳作吗?我看也未必。就是老人病的那天,他去
参观的书法联展的开幕式,也有他的作品陈列。我听到一位主办者悄悄向人介绍:“骆
老的字,不能按照纯粹书法艺术的标准来衡量的,是不是?不在于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些
什么,他书法的价值,在于政治上的含金量高。”
这使我终于懂得那位在全国不数第一二,也数第三四的民营企业家,非要搞到骆老
墨宝的隐衷了。起初,我甚至向这位老板建议:“凭良心讲,比骆老写得好的人,北京
有的是,还是让我找一位书法界的名流,给你正经写几幅字吧!”
他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好意:“不行!我在省里,看到一位领导家里,
有他老人家写的字,真是棒得不能再棒了。我就日思夜想,无论如何,要在客厅里,挂
他老人家的墨宝!”这位腿上泥巴还未洗净的农民企业家,对于书法的评价,好像萝卜
大葱,以一个“棒”字概括,倒也十分生动。
于是,我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讨到骆老的字,满足这位老板的欲望。
三十晚上,拜年电话,此落彼起,一个劲地铃响不停,直到零点钟声响过,才稍稍
安静下来,正要吃大年饺子的时候,铃声又响,抓起一听,是俞大姐慢条斯理的声音,
真让我受宠若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基本上属于半仙之体的老太太,还会想起来打
电话拜年,我们全家都诧异不止。
她虔信“天地阴阳混元一气功”,每天的晨午昏三个时辰,吸收天地元气,排出体
内浊气。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这就是说她余生的三分之一时间,要在练功中度过。无
论冬夏春秋,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从不间断。我偶尔到她家去串门,每去,必看
见她在院中的丁香花架下,一口气慢慢地吸进去,再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专心致志,
一脸神圣,比她教马列时还要执著。我的到来,和我的离去,甚至跟她打招呼,都无动
于衷,已经练得她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从她身上,我也悟到了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
会发生义和团事件和红卫兵运动的道理。
我赶紧抢先一步:“啊,大姐,我们全家给你拜年了。”接着祝她牛年大吉,顺便
也视骆老身体健康,还附加上一句“永远健康”之类的调皮话,开个玩笑。她是位很有
修养的,曾经教过科学社会主义的老大姐,没有笑。只是给我们全家每个成员,包括她
过去送的,早走失不知去向的一只猫咪,都关心一遍。然后,又问我新的一年里,有没
有下乡的计划?是不是打算写些工农兵喜闻乐见的作品?还一再告诫我,千万别再犯路
线错误,严格要求之心,溢于言表。但她话语里的时间差,让我怎么听,也觉得别扭。
接着,又从骆老住院说起,要我接受这个经验教训,一个人,不忙不好,太忙也不好,
总之要讲究健康第一,最后,归到她练的功法上。
看样子,老头子住院,小保姆回安徽,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寂寞,想找个听众聊聊天。
眼看煮好的饺子吃不到嘴,有些着急。也许她觉察出我心不在焉,也许她看看时间确实
不早了,便要挂电话。但在挂断前,她问我:“你知道那个叫什么吴爱爱的女人吗?”
我一听,感到十分惊讶,她怎么关心那位特别能哄老爷子开心的小姐,也很破天荒
的,而且那口吻,是称不上太友善的。也就不好作任何深入的描述,尤其对一个从未漂
亮过的老太太,恭维一位年轻小姐如何漂亮,如何迷人,大概是很犯忌的,于是轻描淡
写:“要知道北京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大,难免碰脸见面,不过点头之交的,如此而
已。”
“好吧!”
她没有下文,我也就绝不打听了。这是他们那一代老同志的规矩,作秘书的汪襄体
会最深。领导不想说,你也不必问,领导要想说,你不听也不行。听老太太那边放了电
话,我才放下心来吃牛年的第一个饺子。谁知还未尝到什么滋味,门铃在半夜三更响起
来,这可真是不速之客了。我想:中国人即使再发扬传统精神,也不会有谁这样不懂事,
零点刚敲过,就来登门拜年的?也许楼里谁家吃饺子,事先忘记打醋,特来匀一点,这
种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