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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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土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作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毅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于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任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个们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蠢、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佳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①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①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县就是开封县。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好贪肯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阎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辞,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人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①梁御史帮忙……”
①兰阳--后来改称兰封县。解放后与考城合并,改称兰考县。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①同年。”
①乡试--每三年各省举行一次考试,称做乡试,考中者为举人。
“他可帮忙?”
“哼,谷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卜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②,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①不入流--明代官阶最低的是从九品,从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②坐馆--在家塾或私塾中当教书先生。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作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未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人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