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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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去吧,过几天我会悄悄地到你那里帮你一把,我曾考虑再三,认为只有你去合宜。你在咱们义军中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去同张家寨打交道他们会乐于跟你来往。再者,由你去主持攻寨,也可以少死一些无辜。”
田见秀不好再说话,怀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向闯王拱拱手,策马而去。
第二天五更,田见秀率领着三百人马向张家寨方向出发,沿途剿匪,打跑了几个杆子,杀死了一些一贯奸掳烧杀的土匪,夺得了不少肉票①。他把这些肉票问了问,其中大半是没有什么钱的小户,都放他们回家,只把那些比较有家产的票子留下来,通知他们的亲属来赎,但名义上不叫做赎,叫做随便送点礼物为弟兄犒劳。对于夺得的几个花票,都严禁弟兄们侮辱,也通知亲属领回。五六天内,田见秀只在离张家寨十里到二十里远近转来转去剿匪,一面派人给张家寨的寨主张守业送信,说明他要替地方剿匪安民,决不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只有一次,他派出几十个骑兵突然到了离张家寨五里以内,但那是因为他探听出有一小股刀客窝藏在一座树林中,他派人去把他们赶跑。
①肉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换取钞票,故江湖上将被绑架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为说话时音节諧和起见,加上一个名词语尾,便成“票子”。有时为着同钞票区别起见,变成一个复合名词,便成“肉票”。在票的语根上加一个女性语头,便成“花票”。
农民军派出袁宗第和田见秀两路剿匪,在商洛山中成为一件重大的新闻被人哄传。因为刀客们往往连穷百姓仅有的几升粮食、几只山羊,甚至连鸡、鸭都要抢去,弄得路断人稀,鸡犬不宁,所以大多数穷家小户对剿匪都很高兴。那些剿匪的义军还没有去到的地方,都等着义军快去;来向义军告状的、送消息的、反映各种情况的,每天不断。张家寨的人们对于田见秀的大名早已熟悉,并且知道他一贯行事都与别人不同,在“流贼”头领中有忠厚长者之称。起初接到田见秀的书子,张寨主还有疑心,置之不理,加紧守寨。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农民军确实是在剿匪安民,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欣慰,恰好在田见秀夺得的票子里边有几个人是张家寨的亲戚,这些人家近来也搬到寨中逃乱。还有一个花票就是寨中的姑娘,在婆家被土匪拉去,到了这时,寨主张守业不得不派人带着礼物,抬着猪、羊和烧酒,拿着他的大红帖子去拜见田见秀,帖子上按照当时士大夫阶层平辈交际的习惯,谦称“侍生”。
张家寨派来的代表是寨主的远房哥哥张守敬,一个破落的地主和赌博光棍,一向同杆子打交道都由他出面。这种人既为地主办事,做寨主的腿子,但也不愿意得罪杆子,遇机会还想交几个江湖朋友。人们把这种人叫做两张皮。虽然双方都对他不完全信任,但遇事还不得不找他在中间说话。他自己也利用这种身份混水摸鱼,弄点儿外快,至少有机会吃喝几顿。田见秀对这位代表十分客气,走出村外相迎,张守敬跟本地的杆子打交道多年,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掌盘子的,熟悉他们的生活,甚至有些羡慕。在杆子中流行的两句话是“夜夜娶亲,天天过年”,他想,纵然传说李闯王的人马如何与杆子大不相同,但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他没有亲眼看见,总不肯十分相信,他想,说他们比杆子好是没有可疑的,但也不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好法,等他一看见田见秀,简直感到意外。这个在李闯王麾下十分有名的人物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尾巴棉布袄子,补着补丁,腰中束着一条布带子,棉裤的膝盖上也补着补丁,完全像普通的庄稼人打扮,只不过衣服还干净,也不是破烂得“鹑衣百结”。从他的相貌、神气和言谈、举止看,也很温文儒雅,不带一点儿草莽英雄模样。“嗨,李闯王手下的大头领竟是这样朴实!”张守敬不由得在肚里叫道。
田见秀住在一家小地主的堂屋里,这家地主如今也逃到了张家寨住。同客人坐下以后,互相说了一些客套话,田见秀就说明义军在商洛山中不打算久住,到明天春天要往别处去,但既然住在这里,就不能看着老百姓受土匪残害不管,所以才剿匪安民。张守敬满口称颂,随即把礼单呈上,上边开列着纹银二百两、大红彩缎八匹、本色山绸二十匹、松江棉布二十匹、粗细粮食共十石、猪二口、羊四只、烧酒二百斤。田见秀接过礼单一看,笑着说:
“敝军驻扎商洛一带,对地方多有骚扰,何敢受此重礼。可是完全不收也辜负贵寨主雅意,只好留下一两样,其余的还请老兄带回吧。”
“哪里话!哪里话!”张守敬站起来说,“贵军剿匪安民,功在地方。区区薄意,何足挂齿。足下要是不肯全部收下,不是嫌礼太少,就是不给面子,小弟就不好回寨复命了。”
“既然这样,只好全部收下。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抬送的礼物已经来到大门外,田见秀吩咐预备酒饭招待,随即向张守敬笑着说:
“不瞒老兄说,敝军口粮欠缺,更无酒肉,今日只好用你们送来的东西款待你们,这也算借花献佛。”
正谈笑间,有人来禀,说昨夜出去剿匪的一队人马已经回来,捉到了三个看票的,起出来五个票子和两个花票。田见秀立刻叫谷可成陪着客人,自己出去看看,张守敬向谷可成说道:
“你们贵军的大小掌盘子的都很俭朴,我今天还没看见一个穿绸挂缎的。田将爷尤其俭朴,往年你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俭朴么?”
“他永远是这样俭朴。在前两三年我们极盛时候,他手下有一万人,也是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
“你们有时打开城池,得到许多绫罗绸缎,轻裘美服,金银珠宝,难道他全部送回家去么?”
谷可成笑着说:“我们田爷没有家,每次打开城池,分给他的东西很多,可是他立刻都散给手下将士,自己不要。崇祯八年春天打开凤阳以后,全军十分富裕。在别的营里,许多做头领的人都把绸缎衣服穿在身上,可是我们闯营自来不兴这一套。连我们李闯王也只穿蓝布箭衣,下边都跟着学,成了风气。田爷比别人更喜欢俭朴,一年四季都是穿着粗布衣服,补着补丁。”
“啊呀,真奇怪,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人马,这样做大头领的!田爷可喜欢喝酒么?”
“不大喜欢饮酒。打开凤阳时候,连着几天军中摆筵作乐,他常常不去吃酒,不是到弟兄或老百姓堆中扯闲话,便是到庙里去同老和尚下棋。”
“你刚才说他没有家,难道连一位压寨夫人也没有么?”
可成笑着说:“我们不是山大王,用不着压寨夫人。”
“啊啊,失言,失言!在下不知忌讳,言语冒犯,务乞恕罪。”
“哪里话!这算什么冒犯?”谷可成觉得有趣,大笑起来。“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一支义军,不是草寇,不是杆子,所以在我们这里说话很随便,什么都不忌讳,你问我们田爷为什么没有夫人么?”
“是,是。”
“他的老婆早亡故了。这些年别人常劝他娶个老婆,他总是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别人也就不好多劝啦。”
当谷可成陪着客人谈话时候,田见秀已经到了相离不远的一座宅子里,他看见几个弟兄和一群本村男女在围着花票看,纷纷问花票们的家是哪个村庄,婆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有的花票低着头,红着脸,不肯回答。见秀立刻叫众人全都出去,在门口设了岗哨,不许闲杂人随便进来。他把男票和花票分开,问过了他们的家乡居住和姓名,便退了出来,在大门外对一个负责看守的小校责备说:
“我前两三天就说过,遇到夺回花票时,不许弟兄们和本地老百姓围在她们身边看,打听姓名和家乡居住。你怎么不听从我的话呢?”
小校红了脸,嘻嘻笑着说:“我看这些老百姓是关心才来问一问,没有坏意思。”
“自然没有坏意思。可是这些花票都是方圆左近二三十里以内人,给土匪拉来受了糟蹋,正觉没脸见人,这个一问,那个一问,日后张扬开了,有的羞辱不过,说不定会寻短见,我们只可赶快通知她们家中派人来领回去,怎么可以叫闲人随便张扬?”
他又到另一个院子里看那些被抓来的土匪,这是三个年轻人,面黄肌瘦,看见他扑通跪下。他打量他们一眼,叫他们站起来,并叫人把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解开,问道:
“你们都是看票的?”
“都是的。”他们回答说。
“谁是票房头儿?”
“回掌盘子的大爷,小的是票房头儿。请你杀我一个人,恩典恩典,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你姓什么?”
“贱姓瓤子①。”
①瓤子--黑话忌“说饭”,因与“犯”同音,把饭叫做瓤子,己见前边第六章正文及注。引伸开来,“范”、“樊”也用瓤子代替。
“我们这里不忌讳。可是草字头的范?”
“不,不,不是,是……瓤子梨花的瓤子。”
见秀扑哧笑出来,说:“不要忌讳嘛,看你说得多别扭!噢,你是樊梨花的樊。名字呢?”
“穷人家,没有大号。小名儿小五,人们就叫我瓤子小五。”
“蹚①多久了?”
①蹚--动词,混的意思。在地方上混人物叫做“螳光棍”,高级一点叫做“蹚绅士”,土匪又称做“蹚将”。
“今年秋后才下水。也是饿得走投没路啦,只好跟着别人蹚,不蹚也是死!”
“我看你们都是穷百姓,不是惯匪,我不杀你们,也不打你们。你们不要再膛啦,还是回家做老百姓吧。”田见秀转向小校吩咐:“中午叫他们饱饱地吃顿热饭,再取点零钱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田见秀回去同客人重新坐在一起谈话时,张守敬提起来赎票问题,想探探他的口气,共需要多少银子。不等客人把话完全说出,见秀赶快截住说: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渴,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精良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骚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好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