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5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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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的时间竟然大败,匆匆忙忙退出北京。尽管说是以后还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这希望在她看来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亡国之变。她今年二十岁,在深宫中生活了八年,今后能不能活下去,很难说。现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暂时隐藏起来,但迟早总会露出马脚;万一被别人查出,她只有为大顺皇上尽节,决不能贪生怕死,留在人间,受人侮辱。想到这里,她几乎已经抱着一个必死的念头,只希望能够同父母再见一面,也不枉她在宫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轿子在一个冷清清的胡同里边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轿中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后边两乘小轿里的宫女先出了轿子,来到前边将窦妃的轿帘揭开,将她扶出小轿。这时大门开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她的东西由两个抬轿士兵送进内院上房,然后这些士兵和那个军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礼,便又抬起三乘空轿在昏暗中离开了。
迎出来的是她的舅舅王义仁和舅母以及一个年老的女仆。等抬轿的人一走,他们马上回头将大门关好,上了两道闩,又加了一条腰杠。窦妃对舅父母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是认不出来,但她知道这是亲人。她从十二岁进紫禁城,幽居深宫至今,人世沧桑,重新看见亲人,她真想放声大哭。但是她害怕惊动了邻人,不敢出声,只好让悲痛的热泪往肚里奔流。一个宫女看见她浑身打战,赶快搀着她走。前院的邻居听见了叩门声,也从门缝里边看见有人向内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面,只在掩着的门缝里向外偷偷张望。窦妃随着亲人们进了二门;将二门关牢了,又往里走,进到上房。窦妃赶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头,叫了一声“爹,妈”,就再也说不出话,哭了起来。舅母赶紧拦住她,不让她行礼,哽咽着说:
“娘娘,我们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妈。我们天天在等着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见娘娘了,亲眼看见了。”
窦妃继续哭泣,询问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诉她,她父母曾来北京打听过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见一面。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只因宫中礼法森严,宫女们莫说不能出宫,就是想在西华门内与父母见一面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没有见到她又回家乡去了。现在已托人给他们带消息,要他们赶快进京。只是如今兵荒马乱,路途不宁,所以还没有来到。舅母接着说道:
“尽管你是我们外甥女,但终究是李王妃子,我们只能把你当贵人看待,以后这上房就归你住了,随娘娘来的两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
窦妃哽咽说:“见了舅舅舅妈,也同见了爹妈差不多。你们是我的长辈,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说:“那怎么行?尽管大顺皇帝退出北京,你还是贵人。大礼必须得讲。不能因为李王打了败仗,就不把你当贵人看待。”
他们让窦妃坐在上边,老夫妻在下边陪着。灯影下互相望了一会儿,窦妃突然又哽咽说道:
“这好像又是做了一场大梦。到底我是真的同亲人见了面,还是在做梦?”
舅母流着眼泪说:“娘娘,你不是做梦。我们正坐在一起叙话呢!”
这时两个宫女站在窦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又不知自家的亲人现在何处,禁不住频频擦泪,低下头去。
窦妃向舅舅问道:“这房子可是你们原来就住在这里?前边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说:“我们原来是在离广渠门不远的一个小胡同住。你来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医。你父母来京两次,都跟我们住在一起,就是打听不出你在宫中的消息。后来还是李王进了北京,向你问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告他说,有个舅父在京行医,只记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诉了李王。李王就把这件事嘱咐了李公子,务必寻到我们。后来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见我住得过于简陋,房子很破,又是一个大杂院,乱糟糟的,这才安置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关照我不要说出有外甥女在宫中,只说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就要来到,要住在这儿。也不要我说出曾在南城行医,只说在太医院中做事。就凭着这样安排,我们这屋里才像了样儿,就像住着个小京官一样。”
窦妃听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顺皇上。
舅父接着说:“那前边住的是河南省陈留县人氏,姓陈名豫安。因为杞县和陈留相距很近,所以与李公子算是小同乡。这陈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亲靠友,没想到自己后来竟开了一个河南酒楼,在西单左近,专卖河南酒菜,生意很是兴隆。他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替他在酒楼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时下茶馆,一坐半天。他为人十分耿直,很讲义气。据他告我说,李公子有一同乡好友叫作陈子山的举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时,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乡瓜葛。李公子有个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杰,常在他馆子里请客吃饭。后来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认识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为行医,也到他家里去过几次,也算是认识。这样,李公子就把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现在这一座大院里只有两家。陈豫安是十分谨慎的,同周围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听他说,左右几家邻居都是陕西人,同李王算是同乡,虽然没有什么来往,心里到底同李王亲近。”
窦妃听了,感到放心,就对舅舅说:“我出宫的时候带了一些银子,明天交给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赶快说:“娘娘不用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将这后院宅子给我,还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足够我们在京城生活下去。两三年中大顺朝一定会转败为胜,那时李王重新回到北京,还愁没有我们享福的日子?”
舅母说道:“我们用了一个王嫂,也是乡亲,为人老成稳重,十分可靠。我已经告她说,对别人只说你是我们亲生女儿,不许泄露机密。”
窦妃说:“如今局势混乱,我已经是李王身边的人了,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险。尽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到万不得已时,我宁可自己以身殉节,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说:“倘若万不得已,娘娘一旦为李王殉节,我们也绝不偷生,说起来一家三口……”她说不下去了。旁边两个宫女听了也一起流泪。
窦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劝了半天,说他们心里也是拥戴李王的,所以虽是甥舅关系,不能不讲君臣之礼。窦妃听了劝说,不再坚持。这时王妈送来消夜的东西。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吃下去。窦妃站到窗前,看见空中到处火光照耀,知道大顺军已经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国的悲痛。
过了片刻,她拿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两个宫女,说道:
“出宫时给你们的银子是皇上赏赐的,现在我再每人给你们一百两,为的是找到你们父母后,好各自为生,免得窝在一起不安全。”
宫女们勉强收下,仍按照宫中礼节,叩头谢恩。窦妃马上托付舅舅,设法打听这两个姑娘父母的下落,让她们早日与家人团圆。
这一晚,大家几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后,二门上有敲门声。舅舅王义仁听见声音,赶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对窦妃说:
“大顺皇上已经在五更离京了。”
窦妃问:“有北兵吗?”
舅舅说:“听说北兵在夜间到了通州。如今谣言纷纷,都说吴三桂借了北兵,准备迎接太子登极,明日回京。”
窦妃担心北兵追赶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烧香,祝大顺皇帝平安无事;不知为什么,她也视太子平安。在她烧香之后,两个宫女也上前跪下烧香。舅舅王义仁搬了个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摆上香炉,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头,祷告上苍,求老天爷保佑大顺皇上平安回到陕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无事,渡过这次劫运。
从大顺军退出北京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乱。王义仁整天提心吊胆,忧形于色,担心有人上门抢劫。幸而陈豫安一向人缘很好,江湖上也有许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尽管发生了敲诈勒索,乘机报复的事,却没有人来到他家门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义仁,请他放心。有一天他还特意留在家里,准备万一有地痞流氓上门,他好亲自应付,使王义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儿子一天两次从酒楼回到家中,把外边的消息带回。所以尽管王义仁没有出门,许多外边的事情都明白。他们知道吴三桂和满洲兵人马众多,追赶李自成很紧;明日城中富绅士民要出朝阳门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来到,说官绅们、士民们去朝阳门迎接太子。结果迎来的并非太子,却是满洲的一个什么摄政王,住进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贺。窦妃和两个宫女一听说这个消息,忍不住痛哭起来。武英殿的往事历历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领,汉人的江山竟然亡于胡人之手,这真是亡国之痛啊。王义仁本来没有食国家俸禄,如今也呜咽落泪,并且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担心。半月以前,他们还以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现在却痛恨他是个勾引胡人的卖国贼。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渐渐恢复。多尔衮晓谕:凡是投降的,仍旧照样给官做,有功的还要重用,不许再借口搜捕“余贼”,杀戮抢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乡下的官宦们听到多尔衮的晓谕,都怀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情,陆续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录用。陈豫安赶快把这消息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告诉了窦妃,并说那个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时亨,在崇祯朝专意攻汗别人,有臭嘴乌鸦之名,如今摇身一变,做事十分认真。听到这个名字,窦妃心中一动,好像很熟悉,但她没有心情去细想,也就放过一边不问。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传说大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发,剃得像满洲人一样,以后还要改换衣服,也要改得像满洲人一样。这改换衣服还没有什么,惟独剃发,使汉人大为震惊。陈豫安匆匆而来,站在院中同王义仁商量此事。王义仁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头发决不能剃,胡俗决不能依。你想,这头剃了一半,梳一条辫子,像猪尾巴一样,死了以后,怎么能见祖宗于地下?”
陈豫安叹息一声说:“义仁兄,倘若不剃头发,惟有自尽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儿,大家都剃,我们也剃。都说多尔衮下了狠心,曾说,不管什么汉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岁老头子,不剃头就是不愿拥戴大清。这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当他们在院中议论的时候,窦妃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祸临头。她想,不要几天,舅舅就得遵命剃头,否则只好自尽,怎么办呢?正在这时,又听见王义仁说:
“我自己想自尽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还有我的……女儿在这里,叫我死不瞑目啊!”
又挨过几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赶李自成的清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兵已有大批人马返回北京。王义仁将新得到的战事消息告诉了窦妃。他说,在庆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马又吃了一个败仗,大将谷可成阵亡。吴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顺将领首级在庆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继续穷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内勒兵还战,亲自督阵,不幸中箭落马,差点被清兵捉到。幸而身边将士拚死相救……
刚说到这里,二门上有叩门声音。他赶快走出二门,窦妃只听他在前院与陈豫安小声嘀咕了一阵,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儿。等舅父回来后,只见他脸色沉重,紧闭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况,赶快问道:
“大顺皇上的吉凶如何?”
王义仁说:“大顺皇上虽然中箭落马,但伤势不重,被将士们抢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驾走了。清兵虽说打了大胜仗,可是也损伤了不少人马,所以没有穷追,只有一两千人继续向井隆追赶,想趁机会夺取妇女、骡马、财物。大顺军因为战败,逃命要紧,果然沿路丢下很多妇女、财物。清兵为了夺取人财,眼睛都红了。没有想到在固关外边大约二十里处,忽然遇到埋伏,截杀一阵,清兵死伤过半,剩下的狼狈逃回。”
窦妃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消息?”
王义仁虽然听到些对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