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5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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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先呼着宁致远的表字问道:“子静,杨副将与郭游击已经回来啦,你见到了么?”
宁致远回答说:“我听说他们在前后地方遇到了清朝的奉命大将军、摄政睿亲王多尔衮。他们拿着伯爷的书信前去借兵,结果如何?”
吴三桂脸色沉重,没有回答,将多尔衮的回书交给宁致远,让他自己去看。
宁致远看了多尔衮的书信以后,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是吴三桂身边的心腹谋士,参与了向满洲借兵的秘密决策。当时已经探知清兵决定由中、西协进入长城,他和吴三桂希望清朝的八旗兵与大明平西伯的关宁兵同心合力,东西夹击,杀败李自成,收复京城,并且在战场上救出太子,恢复明朝社稷。吴三桂是一个不读书的武人,遇事常依靠宁致远出谋划策。宁致远原是拔贡出身,乡试未中举人,自认为走科举这条路不能够致身青云,转而欲以军功图成。前几年由朋友推荐他入吴三桂幕中。吴三桂幕中十分缺乏人才,很快便得到重用,倚为心腹。
吴三桂见宁致远长久低头不语,问道:“子静,你怎么不说话呀?”
宁致远抬起头来,恐惧地说道:“鄙意以为,本地举人余一元平日留心满洲情形,颇有见解。可以请他前来,共商对策。”
吴三桂沉吟说:“会不会泄露消息过早,使山海百姓惊扰?”
宁致远说:“一二日内,李自成率领的十万流贼与多尔衮率领的数万清兵,将同时到达山海,局势可以说万分紧迫。流贼从西边来,人尽皆知。清兵正从北边来,尚无人知。但是至迟明日上午,必须使士民知道,以免临时惊慌扰攘,影响对流贼作战。”
吴三桂认为这话也有道理,问道:“你知道余举人对满洲情况熟悉?”
“他是本地举人,在本地士绅中声望最高,所以致远就同他交了朋友。有时谈及时事,才知道他对满洲情况,颇为留意,识见远出致远十倍。目前遇此突然变故,出我们意料之外,如何应付为宜,不妨请他来商量一下。”
看吴三桂沉吟不语,宁致远又说:“他是崇祯举人,虽未入仕,却是忠于明朝。他又世居山海,家在城中。满洲人来占领山海关,为国为家,他都会为钧座尽心一筹。”
“好,叫仆人请他速来!”
佘一元的住家离吴三桂的行辕不远,很快就请到了。佘一元不知为何事请他前来,颇有惊惧之色。行礼坐下之后,仆人献茶退出,吴三桂将多尔衮率大军直奔山海关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将多尔衮的书子交给他亲自一看。佘一元看了多尔衮的书信,半天没有说话,头脑完全懵了。他知道满洲人多年来势力强大,不甘心割据辽东,随时图谋南下,占领北京,所以昨天在南郊誓师以后,听吴三桂说将向清朝借兵,扶太子登极,恢复明朝社稷,他虽然口头上说这是申包胥哭秦庭,但心中却不由得想到石敬瑭,只是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他的担心。现在看了多尔衮的书信,恍然明白,向北朝借兵的事,已经在暗中进行数日。如今多尔衮要趁机灭亡中国,收降吴三桂,绝不许扶太子登极,也绝不许再有一个石敬瑭!眼看清兵就要来到,三百年汉族江山,就要亡于一旦!佘一元既十分恐慌,又十分痛心。面色苍白,浑身打颤,落下眼泪,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三桂出身于明朝的武将世家,其舅父祖大寿也是名将,自己又受封为平西伯,所以他不甘心背叛汉族,留下千古汉奸罪名。看见佘一元的悲愤表情,他自然更为痛心,不禁也落下热泪。他与佘一元本来是素昧平生,驻军山海以后,因为军务在身,十分忙碌,与地方士绅没有多的来往。此刻没料到佘一元同样有亡国之痛,顿时产生朋友感情。他呼着佘一元的表字说道:
“占一仁兄,你虽然中了举人,但毕竟尚未入仕(注释:入仕--明代严格实行科举制,中进士才取得正式入仕资格。),没有吃朝廷俸禄,虽有亡国之痛,应比我轻。我今日请你前来,不是谈亡国之痛,是想请教你如何应付当前这种局面。大约再有两天,多尔衮就率领清兵来到,我如何应付好这个局面?”
佘一元心中仍很悲痛,回答说:“我虽未入仕,但是两天后清兵进关,我就要遵令剃发,不能不为之痛哭。一元五岁入学读书,十岁前背完‘四书’,接着就背诵《孝经》。《孝经·开宗明义》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所以汉人不剃发,不刮脸,以别于胡人。不幸生逢末世,竟连父母遗体尚不能保,岂不痛哉!”
吴三桂说:“如今国家尚不能保,何论胡子头发!据你看,多尔衮将要占领山海关,与我合兵杀败流贼。请问,你有没有好的主意,让多尔衮不占领山海关?”
佘一元长叹一声,说道:“事已至此,毫无善策。多尔衮这个人,心狠手辣。他决定要进山海关,打通清兵以后的南下大道。钧座若抗拒无力,反招大祸。只好顺应时势,迎他进关,先杀败流贼再说。”
“我原来想借清兵杀败流贼,从战场夺回太子,扶他登极。此梦今已落空。”
“满族人要占领北京,占领数省之地,恢复金朝盛世局面,是势所必至。此一形势,并非始于今日,而开始于皇太极继位以后。在努尔哈赤生前,满洲国家草创,无力进入长城,也未想到占领北京,只能割据辽东。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继位,国力发展很快。努尔哈赤在位时候,俘虏了汉族人,有的杀掉,有的分给满族人家中为奴。皇太极继位以后,俘虏的汉人一律不杀,已经被卖作奴隶的汉人都予释放,还其自由之身。凡是被拆散的家庭,令其团聚。所以在皇太极的天聪年间,辽东的满汉两族之间不再仇视,和平相处,各安生业,户口增加很快。皇太极还招降了许多明朝叛兵叛将,尽量优待。像明朝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个叛将,率部下泛海投降,皇太极都派人迎接,并且都封为王。到了崇祯九年,也就是清太宗皇太极天聪十年,满洲内部政局稳定,人口大增,兵力强盛,不但成了明朝的关外强敌,而且开始有问鼎中原之志。努尔哈赤初年,满洲都是些小部落,各据城堡,称为国家。努尔哈赤只是一个部落首领,依靠祖上留下的十三副甲起事,也依靠他的兄弟子侄都是自幼学习骑射,勇敢善战,通过战争和杀戮,吞并了其他部落。到了万历己未,经过萨尔浒大战,(萨尔浒大战--萨尔浒是一座山,在辽宁抚顺西边,靠近大火房水库。新建的后金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在此地大败明军)难啊!明军战死了四万五千多人,文官武将死了三百多人。从这次战争以后,满洲人主宰辽东,已成定局,再想挽回昔日局势,虽诸葛复生,亦无善策。何况今日见明朝已经亡国,李自成又绝不是汉高祖与唐太宗一流人物,多尔衮岂能善罢干休,坐失良机?”
吴三桂说:“崇祯年间,满洲兵几次进入长城,饱掠之后,仍回满洲。倘若此次也能如此就好了。”
“难啊!十余年来,满洲兵于秋冬之间农闲时候进入长城,在畿辅与山东掳拉人口、财物,于春末返回辽东。每次掳掠,使满洲人口增加,财力物力增加,而明朝国力不断削弱。这是皇太极要进入中原,在北京建立清朝的宏图远略。多尔衮就是继承他的遗志。这次清兵南下,与往日不同,其目的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如果一战杀败流贼,大概不出数月,清朝就会迁都北京,决不再割据一隅。”
佘一元深深地感叹一声,接着说道:“满洲自皇太极继位以后,国势日强,久有占领北京,灭亡明朝之心。可惜朝廷大臣中知道这种可怕的实情者并无多人。杨嗣昌大体明白,但后来被排挤出朝廷,在沙市自尽。陈新甲知道得更清楚,给崇祯杀了。洪承畴也知道清朝情况,本想给明朝保存点家当,但他身为蓟辽总督,实际在指挥上做不得主。崇祯帝没有作战经验,又刚愎自信,身居于深宫之中,遥控于千里之外,致使洪承畴的十三万人马溃于一旦,终成俘虏。”
谈起两年前松山溃败,吴三桂叹了口气,犹有余恨。但现在他无暇重论此事,又向佘一元问道:
“你怎么知道多尔衮要在北京城建立清朝?”
佘一元回答说:“自古以来,各族胡人崛起北方,名色众多,旋起旋灭,不可胜数。其中有少数胡族,产生过杰出的英雄人物,为之君长,势力渐强,开始南侵,因利乘便,在中国建立朝廷。所谓五胡乱华,就是先例。辽、金、元也是如此。如今的满洲人,正是要步辽、金、元之后,在北京再兴建一个朝代。这一宏图壮志不是开始于多尔衮,而是开始于皇太极,所以我认为多尔衮这次率兵南下是继承皇太极的遗志。不管钧座是否派使者前去借兵,多尔衮都会乘李自成之乱率清兵南下。这道理就是,就是……”
佘一元一时想不起来用什么适当的话表达他的思想,不免打了顿儿。宁致远赶快说:
“朝代兴衰,关乎气数,非人事可以左右。”
佘一元毕竟读书较多,忽然灵机一动,对宁致远说道:“不然,子静兄。欧阳修云:‘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我倒是更为相信人事。古人有言:‘势有所必
89至,理有所固然。’多尔衮之志在于灭亡中国,夺取山海关只是顺手牵羊,这一切都已了然。满洲人蓄意占领北京,在关内建立清朝,将此志明告世人,是在崇祯丙子(注释:崇祯丙子--明崇祯九年,即公元1636年)春天。这一年四月,皇太极将后全国号改称大清,年号改为崇德,废称汗号,改称皇帝,在沈阳南郊筑坛,祭告天地,受满、蒙、汉三族的百官和朝鲜使臣朝贺,奉表劝进,践天子之位。清朝要进入中原,继辽、金、元之后,统治中国,雄心决于此时。像这样大事,明朝的大臣们如在梦中。不管伯爷是否派人借兵,多尔衮都要继承皇太极遗志,率领清兵南下。倘若伯爷不派人前去借兵,与多尔衮在中途相遇,多尔衮从蓟州、密云一带进入长城,仍然会杀败流贼,攻占北京,在北京建立清朝。伯爷借兵,只不过使多尔衮临时改变进兵之路,并不改变战争结局。”
吴三桂听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勤王不成,君亡国灭,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陷于贼手,必遭屠戮,十分痛心。他向佘一元含泪问道:
“照你说来,我吴某只能做亡国之臣?”
佘一元也落下泪来,说:“一元虽未做官,但是幼读圣贤之书,已领乡荐(中举),今日竟不免做亡国之人,马上要遵照胡人之俗,剃去须发,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佘一元与吴三桂不再说话,相对饮泣。宁致远也跟着流泪。但是他想着大清摄政王已经将平西伯晋封王爵,关、宁两地的文武官员都可以跟着升迁,在宁远一带的田地房屋也可以收回。想到这些实际问题,虽然他也跟着落泪,却不像佘一元和吴三桂那样痛心。
三个人正在相对垂泪,吴府的仆人王进财进来,向主人禀报:
“余举人老爷府上有仆人来传话,为老太太看病的陈大夫已经请到,请余老爷速回,与陈大夫斟酌脉方。”
佘一元赶快用袍袖擦干眼泪,正要起身告辞,吴三桂用手势使他稍留片刻,又挥手使仆人退出。他向佘一元探身说道:
“我知道占一仁兄是一位孝子,既然令堂老夫人玉体违和,我不敢强留。只是还有件事,尚需请教,说完以后,你就回府。”
“钧座有何事垂问?”
“大概在两三天内,流贼与清兵同时来到山海,如何对付为好?”
“常言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李贼攻破北京,逼死帝后,灭亡明朝,此是不共戴天之仇。且李贼进京之后,不改贼性,纵兵奸淫妇女,拷掠官绅索饷,弄得天怒人怨。钧座必须亲率将士,一战杀败流贼。而清朝之兴旺局面与明朝数年来的内乱与衰亡情况,恰恰相反。故今日形势,钧座只有联清剿贼一条路走,他非一元所知。”
佘一元起身告辞,吴三桂将他送到书房门口。他们尽管地位不同,但同时想到一两天内就要变成满洲朝廷的臣民,同样心中凄然。佘一元正要拱手辞出,忽然想起一句要紧的话,低声说道:
“多尔衮来到时候,必然驻军欢喜岭或威远堡,等着你去朝见。请千万为全山海城的无辜百姓考虑,使之免遭屠戮之祸。”
吴三桂轻轻点头,叹一口气,向佘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