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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44部分

小说: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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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献忠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当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阳分巡道①王瑞柄、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张献忠投降之后去襄阳渴见总理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队围攻,只是因为一则张献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阳,二则庸碌贪贿的熊文灿及其左右文武都认为献忠是真心投降,坚不同意,林铭球们的计谋没有实现。事后张献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妈的,这一群混账玩意儿,把咱老子当成了一个傻子!”现在林铭球的七只大船渐渐近了。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站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②,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张献忠在心中说:“屌!派头倒不小!”随即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声炮响,鼓乐大作。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像这样用十分隆重的礼节迎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潘独鳌、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时间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将士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立在江岸上等候传见,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说道: 

  ①分巡道--明朝每省设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为若干道,每道设一按察分司,监察所属府、州、县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长官称力分巡道。“道”是官职名称,即道员,比知府高一级。

  ②执事--仪仗的俗称。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好几省,闯过些大风大浪,谁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来迎接一个狗官,这是闹腾的啥牌名!妈的,下次再这样做,老子不是人养的!”

  马元利站在小船头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军礼,大声禀报“谷城驻军主将”张献忠在岸上恭迎。大船上有一个穿长袍的传事官员转禀舱中。林铭球没有做声,轻轻地点一下头。传事官员走出舱来,对马元利说:“按台大人知道了,请将军在前带路。”马元利转过身来向士兵们一挥手,小船立刻拨转头,带领着大船前进。 

  一会儿,林铭球的七只大船和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张献忠和马步兵肃立恭迎的地方,在鼓乐和鞭炮声中靠着北岸的码头停下。张献忠跳上大船,躬着身,拱着手,声音洪亮他说: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

  林铭球本来早就该走出船舱,但是他为要显示自己是朝廷大员,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稳坐舱内,直到张献忠参见时才放下手中茶杯,从舱里弯腰走出。但是一方面他要竭力做出威重样子,不使献忠轻视,一方面却不免心中慌张,出舱口时忘记低头,把纱帽顶碰了一下,赶快用手扶正。 

  张献忠一见林铭球走出船舱,立刻极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礼,而且叩过头以后跪在船头上故意不敢抬头,林铭球原来没料到张献忠会对他这么有礼,一看见这情形,心中大喜,赶快去搀献忠,说:

  “将军请起,请起,请到舱中叙话。”

  当林铭球同张献忠走迸船舱以后,两岸的鼓乐停止,直到这时,排队的骑兵才下马休息,但仍然丝毫不乱。

  林铭球接见张献忠的大船上有几个亲信幕僚,有的坐在后边舱中,有的站在船头上观看献忠的军容,紧后边也是一只很大的船,坐着林铭球的一个爱妾、两个老妈子和四个丫头,有两个舱里装着大小皮箱和山珍海味,这些箱子大多是空的,准备在谷城住上半年之后,把它们装满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名人书画等东西,运回武昌。按照明朝制度,巡按在任上是不准携带家眷的,但是到了末年,老规矩已经坏了。 

  后边还有四只大船,其中有一只船载着林铭球的幕僚和清客,三只船载着卫队。这些幕僚、清客和卫队都站在船头和船尾上,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张献忠的将士们,窃窃地议论着,啧啧称赞。

  把献忠让进舱中以后,林铭球带着矜持的笑容让座。献忠十分谦逊,不肯就座,躬着身子说:“大人请坐。大人请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经林铭球一再让,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向巡按大人谢座,然后侧着身子在客位坐下。一个老家人端来两杯茶放在他同主人的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这时候,他在林铭球的保养得很好的、略微有点发胖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吃下去一个苍蝇,他暗暗骂道:“你王八蛋准是吃饱了民脂民膏,才养得这样肥头大脑,油光发亮!终有那么一天……”他仿佛看见这么一个胖胖的脑袋不是长在活人的身上,而是悬挂在谷城的城门上或什么地方。 

  林铭球对张献忠十分满意。几个月来,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亲信幕僚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献忠的贿赂,早已开始转变了对献忠的一切成见。如今看见献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礼节,他相信献忠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 

  “学生此次来谷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皮白嫩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学生此次来谷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身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干?”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他说:“献忠少读诗书,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阳、襄阳、荆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盗贼骚扰,叫家家户户都能够大开着门儿睡觉。”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学生回襄阳后一方面向制府大人①禀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为乞请。”

  ①制府大人--指熊文灿。明、清两代习惯,下级对总督尊称制军、制府或制台,熊文灿的名义是“剿贼总理”,地位同总督一样。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血性男子,深明大义。”林铭球在心里说。“可见外间所传种种,都是流言,不可凭信。”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已时可以赶到谷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迎。”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身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罗汝才新近受招抚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流贼一鼓荡平。”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流贼”二字可能触着献忠忌讳,不由得顿了一下。看一看献忠的脸上神色照常,才接着说:“看塘报上说,这一次多亏洪制府指挥得宜,秦抚孙白谷设三伏于潼夫南原,每五十里设伏一道,而令曹变蛟、贺人龙等从后穷追。闯贼奔入伏中,人马自相践踏,曹将军亲自手执长刀,大呼砍贼,伏兵四起,四面掩杀。贼死伤不可胜计。那些侥幸逃脱重围的,有的弃了刀枪,有的抛掉马匹,逃人汉南山中。事前洪制府传谕各处乡兵,都用大棒截击,使贼飞走路绝,先后降者数十万,委弃甲仗如山。据塘报上说,李自成妻女俱失,仅从十七骑逃去,又说,他已被村民击毙,不过尚未找到尸首,唉,这真是苍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画龙点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将军这样深明大义,早日归顺朝廷,也不至如此结局。” 

  张献忠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喷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安定?”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高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样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吟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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