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3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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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将军勒马轿前,一看轿夫们或死或散,大声说道:“请左小姐和奶妈不要惊慌。前边路上土寇很多,万不可行,我特来保护你们!”
陈妈妈已经出轿,站在小姐轿前,说:“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不要伤害小姐!”
马上的青年将领说:“请妈妈放心,我们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以礼相迎,既不伤害小姐,也不伤害妈妈。”
到这时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李闯王的俘虏。她将害怕的情绪丢开,变得高傲而沉着。论年纪她只有十四五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女,性格刚强,而且几年来也经历了一些兵荒马乱,与深闺养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艺不精,但也略知一点。这次离开南阳,她身挂短剑,以为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以自尽保护一身清白。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辜负养父的教育,决不受辱,不得已时只有自尽。她竭力保持镇静,带着高贵神态走出轿子,说:
“你们既然以礼相迎,为何杀死我的管家和众多家丁奴仆?”
青年将领答道:“这是万不得已,战场之上,只能如此,多请小姐见谅。轿夫尚未找到,速请小姐骑上头口!”
左小姐说:“我是当今名将之女,千金之体,决不落入流贼之手!”说罢突然拔出短剑,就要自刎。不意旁边一个乔扮灾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将短剑夺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将领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盘算。此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骡子,鞍镫俱全。青年将领向一个少年军校使个眼色,说:
“你抱左小姐骑在骡子上,倘有失误,闯王的军法不容!”又吩咐说:“你们先回夫人营中,我还要等候张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愿上骡子,可是那个少年军校不容分说,自己先跳上骡子,然后弯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两只肩膀,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轻轻一提,好像并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骡来,放在自己怀中,紧紧搂住。陈妈妈看见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骡上,自己也赶快上了另一匹骡子。
左小姐万没料到会这样上了骡子。她想着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少年流贼当众搂在怀中,实在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挣扎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搂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投身地面碰死,但是搂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力量,使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当骡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疑惑搂着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只抓着缰绳的右手,确实像男人的手一样结实,中指和食指长着老茧,特别粗壮。她断定“他”确实是个少年男贼,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当混战进行的时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马正在城外附近巡逻,听见百姓说卧龙岗上有喊杀声,急趋而来。但到了岗下,见武侯祠前边有不少骑兵,而西边的杀声已经停止,他们害怕吃亏,赶快退回城中。
那立马卧龙岗武侯祠前的两位青年将领,一个是张鼐,一个是慧梅。他们各率一百骑兵,女兵们都是男装打扮。看见城中来的官兵走到岗前退回,他们也不追赶,赶快前去迎接红娘子。见了面后,知道左小姐已经接到,他们不多耽搁,只留下张鼐带着他的骑兵站在卧龙岗上,以防万一有猛如虎的人马前来追赶,而红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领女兵向北驰去。
在卧龙岗北边五六里处,是连绵不断的岗岭。在两条高岗之间,有一片深而宽广的谷地。在这谷地的北边,也就是靠着北边高岗的南坡,背风向阳,有一个十分残破的大村庄,村中房屋十之七八不是被烧毁,便是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已经倒塌。村中居民稀少,满目荒凉景象。从前天黄昏以后,忽然来了一千多闯王的人马,尽是骑兵,男女都有,悄悄地隐藏在此,不许老百姓走漏消息。因为在这远离官路的丘陵地带,平常很少来过官军,也很少来过义军,所以见了这一支神不知鬼不觉的人马突然来到,连当地老百姓都觉得出乎意外。如果说是进攻南阳,不必在这里驻扎军队;如果说是要截断从南阳到邓州和新野的大道,也不必来到此地。在这一带,卧龙岗和岗西边的辛店才是截断大道的重要地方,而这儿离卧龙岗有六七里,离辛店有二十里开外!
义军来到以后,立刻在村里村外搭起许多军帐和马棚,同时拿出一些杂粮和银钱,周济村中百姓。因为这道谷地的东南面还有一个高岗,所以无论是从南阳城头望过来,或是从卧龙岗上望过来,都望不见这儿的军营。
左小姐被挟持在大青骡上,不知道这些人要把她送到何处。一路上,她想着不管她被送什么地方,一定会受侮辱,而她宁可死在刀刃下,也决不能受辱。堂堂平贼将军的女儿,怎么能失节于贼呢?在半路上,她几次注视着从黄土中露出来的石头,心想只要能从骡子上栽下去,头触石头,一定可以立刻死去。有一次,趁那只紧紧搂着她的左手稍微松劲,她向路旁猛一扑,就要往石头上栽去,却没有想到这“贼”少年是那样迅速,猛一下于又把她搂到鞍子上,而且更紧地把她搂在怀中,使她挣扎不得。她想用牙齿咬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搂在她的腰上,使她无法咬到。她非常生气,却没有任何办法。但是想,不管到哪里,反正总有寻死的机会。
大青骡驮着她走上了岗头,她向下一看,看见了谷中的村庄和帐篷。使她奇怪的是,那帐篷十分整齐;有一些人在空地上练武,有少数人在谷中打柴,整个营地十分清静。各个路口,包括较远的路口,都有人戒备,军容整肃。她十岁以前曾跟着养父的大军走过许多地方,也看过许多人的军营,现在她觉得这军营虽然不大,可是那整齐劲儿竟然超过了她见过的官军的军营,简直可以和她养父的军营相比。忽然她疑心闯王就住在这个地方,许多关于闯王的传说忽然从她脑海里出现。她听说闯王到处杀人,到处劫掠,可是从眼前这军营来看,却不像是乌合之众。她又听说闯王名字应着谶记,要同当今皇上争江山,看看这军营一副正经的样子,莫非他真不同于寻常的“流贼”么?当然,即使他不同于一般的“流贼”,也毕竟还是“贼”,她身为大明朝平贼将军的养女,自己的亲身父亲也是副总兵官,决不能在李自成面前失节,也不能失去她的身份。可能李自成会杀她,以泄私愤,如果这样,她将豪不畏缩,任“流贼”杀死好了。倘若李自成是个好色之徒,她也会骂“贼”而死,决不受辱。如果李自成既不杀她,也不奸淫她,她就要求速速放她回南阳去;如不放她,她就死在李自成面前,而且要骂他犯上作乱,祸国殃民。……
左小姐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心中理不出一个头绪。大青骡已经走下高岗,走进谷地,走到兵营的前边。那里有十几个人似乎正在等候着,她一眼看出她们都是戎装打扮的姑娘,心中感到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姑娘?她知道皇上的宫女众多,有三宫六院,难道李自成现在也有这么多的侍妾?还是他准备做皇上,已经挑选了许多宫女?这些疑问刚刚在脑中一闪,一个为首的高挑个儿的戎装姑娘已经面带微笑迎了上来,说道:
“小姐受惊,请下骡子。我是奉夫人之命,特意带着姐妹们在此恭迎。”
左小姐没有答话,心中正在惶惑,身后的“少年”已把她抱离鞍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跳下来,便要拉她与高挑个儿的姑娘相见。当“少年”的手快要拉着她胳膊的时候,她把胳膊一甩,怒骂道:
“贼小子,休得动手动脚,对我无礼!”
骑青骡的“少年”冷不防受到她的抢白,不觉转向高挑个儿的姑娘,不好意思地说:
“英姐,她说我是个‘小子’。”
高挑个儿的姑娘笑了,拉着“少年”的手说:“你在两军阵上,不比小子弱。哟,左手背怎么了?”
“少年”用嘴角向左小姐一扭说:“她用指甲挖的!”
“看,挖破了,还在流血,快去上药!”
左小姐觉得茫然,随即发现那“少年”的耳朵有窟眼,与前来迎接的那些姑娘一个样。再听她说话声音也是姑娘的声音,看她的眼神也是姑娘的眼神。尽管个子比较大,可是走起路来仍是姑娘的身段。于是她心中恍然,对这个骑青骡的“少年”不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了些好感。
陈妈妈已经从另一匹骡上下来,注视着这些情况,心中也在盘算,这时便向高挑个儿的姑娘问道:“你是何人?”
高挑个儿的姑娘回答:“我是闯王夫人身边的女兵慧英,特奉夫人之命在此恭迎小姐。”
陈妈妈问道:“何人在此驻扎?是不是闯王在此?”
慧英答道:“闯王并不在此,只有夫人率领亲军在此,等候与小姐见面。”
“为何将我家小姐拦劫到这里?”
“为了搭救你们小姐。”
“什么?我们好端端地要到湖广去,被你们劫来此地,还说是搭救!”
慧英笑道:“妈妈不知,你们原是被困在南阳,马上攻破城池,玉石俱焚,小姐也难免不在兵荒马乱中受到伤害。所以闯王与夫人商量,一定要把小姐救出来。如何救法,由咱们宋军师想了一条妙计。你们小姐出城的事,我们事前都知道。我们是按照宋军师的妙计把你们请出城来的。”
左小姐和陈妈妈听了这话,才恍然明白。陈妈妈说:“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要知道,我家小姐是将门之女,千金之体,不得对她无礼。”
慧英说:“请妈妈一百个放心,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左小姐忍不住又问:“既然你们怕我在南阳城中不能平安无恙,为什么你们不在破城之后,派人到我的住宅保护?何苦一定要把我赚出城来,还杀死我的管家和亲兵亲将?”
慧英说:“小姐不知,将来攻进南阳城的不仅是我们老营人马。”
“什么老营人马?”
慧英不觉笑了,说道:“老营就是我们闯营的人马。攻南阳,另外还有曹营的人马。我们闯营的人马可以保护小姐,万一来不及,曹营的人马先到了小姐住宅,岂不糟了?所以闯王同军师计议,还是在攻城之前,把小姐救出为妙。”
左小姐又问:“你们把我送到这里,有什么打算?”
慧英说:“听夫人说过,只请小姐随同我家夫人暂住一时,并不久留。”
左小姐半信半疑。陈妈妈听了慧英的话,感到有些安心。她觉得,在目前的处境下,只要能够使小姐一不受辱,二不被杀,已经是天大的侥幸,至于以后如何离开这里,回到湖广,那只能再作计议了。同时她又觉得慧英态度大方,举止端庄,对左小姐和她都很有礼貌,如果是这个姑娘照料,想必不至于让那些“男贼”接近小姐。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道:
“你果然是闯王身边的女兵头目?”
慧英又笑了,似乎猜到了陈妈妈的心思,说道:“妈妈如何还不相信?说实话吧,我确实是夫人身边的女兵,以后左小姐同妈妈有什么事情要办,或遇到什么小小的困难,只管告诉我。这老营中上上下下,我都很熟,大家也不把我当外人看待。因为我在夫人面前管事较多,人们都说我是夫人的女兵头目,其实夫人并没有这样封我。不管怎么说,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都找我好了。”
这时慧剑已匆匆地上完药走了回来,陈妈妈又指着她问道:“她是何人?她倒很有力气,真像个小子一样,不过眼睛比小子秀得多,嘴唇也不像小子。”
慧剑哧哧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慧英回答说:“她原是我们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兵,现在健妇营中当一个头目。她哥哥是老营中一个重要首领。女兵在我们这里又叫健妇。你看,你身后这些穿‘猛’字号衣的姑娘,全是我们这位姐妹手下的女兵。”
陈妈妈说:“哦,我心中一直发疑,果然全是女的!”
慧英又说:“夫人正在大帐中等候,请左小姐和妈妈进去相见。”
左小姐因大腿被木鞍子磨破,如今刚走几步便觉疼痛,猛然一瘸。慧剑赶快搀扶着她。她并不拒绝,倒把身子倚靠在慧剑的手臂上。慧剑和慧英想起刚才她下骡后甩手的情景,不觉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
李自成用计将左明珠劫到军中以后,过了三天,他同罗汝才从叶县来到南阳城外,下书劝猛如虎献城投降。
却说猛如虎这个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在三年前,他因事牵连获罪,被朝廷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