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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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剑法、刀法是防身护体的根本,要学好才行。你学好了箭法,再学好剑法或刀法,有了这看家本领,再经过几次阵仗,就不怕敌人太近。比如说,你有了一手好箭法,敌人太近,看来危急,实际也有好处。箭法上有八个字,就是老教师们常说的:‘胆大、力定、势险、节短。’你打过几次仗,就知道这八个字多么重要。力定就是沉着镇定。势险是指你张弓搭箭,引满不发,看定敌人,自占制敌死命之势。节短是说等到敌人来到近处再发,这样发出的箭既猛又快,又准又狠。因为距离较近,敌人纵然想避也避不及,你纵然箭法不是十分高明也能一发必中。”
“大姐,在射场上靶子是死的,在战场上人、马是活的,情况不一样。敌人倘若是骑着快马,奔如闪电,怎么好百发百中呢?”
“倘若敌人是骑在马上,人和马都是活靶子。要是你害怕射不准,那你就只看大的靶子射,射马不射人。射伤马,人就会摔死摔伤。纵然摔成轻伤,或没有受伤,也不能作战了。何况马一中箭,必然在倒下去之前会惊跳起来,倒下去之后还会挣扎,所以你能够射倒一匹马,它的背后左右的人和马都会受到惊骇,往往引起混乱。在两军交战最激烈时,敌人阵上有片刻惊骇混乱就是我们破敌取胜的良机。古人说:‘射人先射马。’这是古人不知经过多少血战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极有道理。当然,打仗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需要随机应变。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敌将,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马罗。”
高夫人向学射的姑娘们笑着说:“大姐讲的这些道理,你们都要记在心上。既要平日苦练武艺,也要经历几次阵仗。同官军厮杀几次,你们就会懂得许多道理,胆子也会大了。现在请你们邢大姐射个样儿你们学学。”
红娘子退到离靶子百步开外,试将弓弦一拉,回头来笑着摇摇头。一个微黑的、满脸稚气的、名叫慧剑的姑娘明白她嫌弓软,赶快从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递了过去,换回来那张软弓交还一个初学射箭的姑娘。红娘子张弓搭箭,四平架势立定,下颌垂直,身子端正,神态从容闲暇,眼睛并不看弓,只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敛,细细的剑眉一动,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捋虎尾,两手同时用力,将弓拉如满月,只听弓弦一响,那箭已经嗖地飞出,迅猛异常,正中靶心。看的人们不觉大声喝彩。李闯王在寨上微笑点头,而牛金星和宋献策忍不住连声说:“好!好!”红娘子连发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远的不过半指。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她将弓交还原主,向高夫人和大家笑着说: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缴卷啦。”
那些练剑的姑娘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向她环拜,要求她传授剑术。在小校场三面围观的将士们陆续多起来,他们已经看过了她的箭法,还想看看她的剑术,不少人帮腔请求。红娘子明白她今天是在闯王老营,非同别处可比,自家到底阅历有限,实在不敢过分露能,万一惹人见笑,倒是不好,尤其是她已经望见闯王在寨上观看,所以她尽力推辞,并且说:
“好妹妹们,你们千万莫再叫我献丑啦。我原是跑马卖解和踩绳子的,在武艺上没有多少硬功夫。等来日闲了,大家想叫我再献一次丑,我就在绳子上给大家玩几样薄技看看。今日请大家包涵,我实在不敢从命。”
高夫人明知红娘子一味推辞是出于谦逊,但也不愿勉强她。她心疼她多天来鞍马劳顿,很少有足够睡眠,就向大家替红娘子解围说:
“你们不要再勉强她了。你们这些丫头,想向大姐领教剑术还不容易?从今后,咱们的老营就是她的家,叫你们领教的时候多着哩,何在乎这一时?谁家来个亲戚客人,有不让客人休息的道理?偏你们这群姑娘们学艺心切,卿哩喳啦地围着客人闹,不让你们邢大姐休息一天!快别缠磨她啦,等咱们打开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艺都耍出来,让你们看个够!”
高夫人的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登时替红娘子解了围。
闯王在寨上原也想欣赏红娘子的剑术,如今见高夫人替红娘子解了围,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了一句话:“可惜,今日看不成了!”这时李岩忽听见东南角大约二三里外响起来战鼓、喇叭,马蹄声像一阵狂风骤雨,震动山谷,而在金鼓声、马蹄声中时时爆发出杀声震天。李闯王看出来李岩的心中感到新鲜和诧异,便说:
“走,咱们到东南角寨上瞧瞧。”
虽然李岩心中明白,在东南二三里远的地方有骑兵正在操练,但是究竟是怎样操练,他确实急于一看。到了东南寨角,果然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练兵壮观,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灿烂的夕阳照射下,有一个将领带着一群随从,立马在一座光秃的丘陵上,拿一面小红旗指挥操练,金鼓声都随着小红旗的挥动变化。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骑兵分成四路纵队,向东北方面奔腾前进,沿路有许多沟、坎,还有用树枝和干草堆的障碍,有的草堆正在燃烧,烈焰腾腾,烟气弥漫。骑兵在雄壮的喇叭声中飞驰前进,一边奔驰一边作砍杀姿势,越过了一道一道的沟、坎和各种障碍,向着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废的石寨,寨外有一条用树枝布置的障碍,也就是所谓鹿角。寨墙上有许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当进攻山寨的骑兵到达小山脚时,喇叭的调子一变,同时响起一下炮声,骑兵迅速地变为横队,分从三个地点向山上进攻,有一部分骑兵停留下来,有一支骑兵向小山的背后奔去,分明是要从后面将山寨包围,防止敌人逃跑。在山脚下的骑兵中有一位将官,用小红旗指挥着各股骑兵前进。这时战鼓齐鸣,震天动地,喊杀不断,刀剑挥舞,白光闪闪,同时寨墙上炮声不绝,硝烟团团飞滚。当三路骑兵进到鹿角前边时,显然遇到了守寨敌人的顽强抵抗,一部分骑兵跳下战马,砍开鹿角,并将一部分大树枝拉向一旁,开辟出前进的缺口。当他们破坏鹿角、开辟缺口时,其余在马上的骑兵一边呐喊,一边不断地猛烈射敌,其中还夹杂着少数箭炮。寨上寨下,杀声震耳,炮声更密,硝烟更浓。在这片刻间,喊杀声、战鼓声、铳炮声,交织一片,使李岩仿佛身临战场,呼吸紧张。转眼之间,三路攻寨将士都冲进缺口,到了寨墙下边,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铳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许多地方同时爬寨,每四个人一组,一个接一个站在肩上,捷如猿猴。片刻之间,有人首先登寨,挥刀乱砍,摹拟在杀伤守寨敌人。爬上寨墙的战士迅速地多了起来,一边杀散敌人,一边从寨上抛下粗绳子。留在下边的人们抓着绳子“蚁贯”登寨。又过片刻,寨门大开,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骑兵冲进寨内。飘扬在寨内高处的一面官军旗帜被拔掉了,换上了义军的旗帜。进攻的战鼓声停息了,喊杀声消沉了,硝烟也陆续吹散了。指挥操练的将领将红旗挥动,锣声响起。得胜的进攻部队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队形。锣声停止,喇叭吹起悠扬的调子。骑兵以二路纵队的队形沿着新修的驰道缓辔驰回。
看到这里,李岩正不知如何赞叹,忽然宋献策向他笑着问:“你在开封演武厅前边看过官军操练,比之此处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刚才一面看一面想起来崇祯九年春天在一份邸抄中看到兵科给事中①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时我住在开封,是从一位世交前辈那里看到的。”
①兵科给事中--给事中是一种言官,掌侍从现谏,稽察六部百官缺失,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
金星点头说:“我后来在北京也见到过这份邸抄。”
闯王问:“那上说的什么事?”
李岩说:“那份邸抄上有常自裕的一封奏疏,在当时十分引人重视,所以我如今还能够记得其中的一段话。他在疏中说:‘流贼数十股,最强者无过闯王①。所部多番汉降丁,将卒奋命,其锐不可当也;皆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其锋不可当也;行兵有部伍,纪律肃然不乱,其悍不可当也;对敌冲锋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当也。闯王所部,共有十队,而尤以八队闯将为特劲。’这以下还有许多话,都是弹劾洪承畴和卢象升虚报战功,我现在记不清了。”
①闯王--指前闯王高迎样。
金星接着说:“是,是,我记得常自裕弹劾洪承畴畏闯王如虎,总在避战,所谓斩获,不过是闯部之零骑小股。这封奏疏很有名,曾经传诵一时。”
献策说:“这封奏疏我从前还抄了一份,放在开封行筐,不曾带来。”
李岩说:“当时许多人对常自裕的话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想着常自裕大概不脱言官习气,难免故意夸大其词。今日来到闯王军中,亲眼一看,方知所传不虚。”他向宋献策笑着说:“你我从前在开封都看过官军操练,也看过武乡试①,都如儿戏!”
①武乡试--武举考试。武进士考试称为“武会试”。
献策说:“岂止武乡试?武会试何尝不是儿戏!崇祯七年武会试,马箭一场,竟然武举人不会骑马,使人牵着马缰奔跑,还有人离靶子只有一尺多远,拿着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应试举子都拿钱买通了监试官员,只瞒着崇祯耳目。他既不亲临考场,也不懂武将们如何打仗,自以为‘天纵英明’,却实际几百事如在梦中。崇祯七年他亲笔点的武状元竟然在御街夸官时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成为京城百姓的笑谈资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李岩说:“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将,没听说有一个是武状元出身的。像刚才所见的骑兵操练,方有实际用处。”
献策说:“兄今日所见者尚系小的操演。半月前举行过一次大的操演,步骑兵三万余人,附近二十里内伊然是一大战场,殊为壮观。操演之后,休息三天,才分遣将领率人马去攻取宜阳、永宁等县。”
自成说:“以前高闯王很注重练兵,常于打仗行军之暇抓紧操练。我自己的老八队在操练这事上也很在意,但像今日这样不打仗,不东奔西跑,能够安心操练人马的机会却不曾有过。如今你们几位来到军中,究应如何建立军制,如何练兵,都要仰仗诸位的宏猷硕划。自献策来后,我们的步、骑两军才操演过几种阵法,十分需要。方才这骑兵操演,还是我们多年前传下来的一种操演,训练将士们奔袭敌人城寨。往年这个操演还携带轻便云梯,有些弟兄用云梯爬城,今日都省了。”
李岩说:“方才全体骑兵闻鼓则进,闻锣则止,一部分弟兄下马爬城,他们的马匹立即有另外骑兵照管。如此整齐严密,虽极迅猛激烈而丝毫不乱,足见训练有素,名不虚传。”
自成笑了起来,说:“如今咱们这些骑兵、步兵,实在都谈不上训练有素,十分之九都是我到河南后收的新兵。原来的老兵所剩无几。帅标营和中军营分的老兵比较多一点,一千人中也不过几十个人,都提成大小头目。如今在咱们的精兵中,实际上身经百战的弟兄很少。所好的,河南百姓,受苦极深,甘心来投,都不怕死,只要稍加训练,就会成为纪律严整的能战之师。”
金星说:“朱明朝廷及其地方官府视百姓如仇敌,如俎上肉,正如古人所说的‘为丛驱雀,为渊驱鱼’。百姓来投闯王,如众水之归海。故百姓一到闯王旗下,稍加训练,即成精兵。”
闯王说:“像刚才操演的骑兵,也只是才像个部伍样儿,还远远说不上精兵。”
由于骑兵的演习停止,于是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里以外,隔着一座小山头和茂密松林,也传过来一阵阵喊杀声。他感到有点奇怪,问道:
“这山那边怎么都是孩子的声音?”
闯王回答说:“孩儿兵驻扎在小山南边,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问:“孩儿兵?”
“他们的旗上绣的是童子军,不过大家都叫他们孩儿兵,叫惯了。我这次来河南之前,只剩下几十个孩子,近来人丁兴旺,差不多上千了。他们都是穷家小户的孩子,有些给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边快饿死了,被将士们收容来,还有些是本军将士的子弟。”
李岩称赞说:“闯王如此培养子弟兵,可真是千古创举!”
闯王说:“起初原没有想到搞什么新名堂,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