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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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九流百家无不通晓。闯王既欲早建大业,非得此人前来相助不可。”
自成忙问:“称的这位朋友是谁?”
金星笑着回答:“此人的名字早已为闯王所知。去年秋天,闯王为营救金星,曾派德洁将军打扮成江湖上打拳卖膏药的到开封找过他。承他多方奔走,使我得减为流刑,保释回家。”
“你说的可是来献策么?”
“正是此人。麾下欲建大业,不可少了此人。”
闯王十分高兴,说:“好,只要来先生愿意前来共事,当然竭诚欢迎。请你今天就写一密书,派人到开封接他。目前到处路途不靖,只要他能够平安到达叶县,我们就可以派骑兵到叶县城外迎来军中。”
“献策如今不在开封,倒是距此地只有二百多里。”
闯王大为惊喜,忙问:“献策现在何处?”
“就在汝州城内。”
“怎么他会在汝州城内?”
牛金星大笑起来,说:“献策怀王佐之才,待时而动。江湖寄迹,四海萍踪,实非本愿。开封虽然繁华,也不是他留恋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为着待麾下人豫耳。”
自成更觉纳罕,笑着问:“他事前怎么知道我要到河南来。”
金星说:“且不说献策会观星望气,奇门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断,他也知道闯王必然要乘虚东来。所以他明的是来汝州访友,暗中却是在等候麾下人豫。自古君臣际会,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献策,正是天以军师赐将军,犹如汉高祖之得子房①……”
①子房--张良的字。
自成问:“果然可做军师?”
金星说:“倘若献策非军师之才,金星何敢在闯王前冒昧推荐!”
李自成自从牛金星第一次说到将来献策聘为军师之话,就在心中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听了金星的这句回答,含笑点头,不说二话,只是接着问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献策。牛金星告他说,宋献策在十月间因见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深人四川,杨嗣昌也离开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虚,料定闯王必乘虚来到河南,所以借访友为名,到了汝州。他到了汝州之后,就派人到卢氏山中去见金星,说明他的看法。当时刘体纯在内乡境内,势力渐大,官府只认为是李自成旧部溃散的零股小盗,而献策已经判定这必是李闯王人豫的前哨。他劝金星,一旦闯王到了豫西,立刻携家眷到闯王军中,切勿犹豫,而且说他自己也有意与闯王一晤。随后不久,牛金星同刘体纯和谷英派来找他的人见了面,证实了宋献策的料想不差,就赶紧派他的一个忠实仆人去汝州见宋献策,告诉他闯王即将出郧阳山中东来,嘱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将以上经过说了以后,接着说:
“献策同汝州白云寺高僧圆英系方外之交,起初在白云寺住了些日子,近来住在汝州城内悦来客栈看相卖卜,等候我这里消息。如今派我的一个仆人到汝州城内见他,将我已携眷来到闯王军中以及闯王对他十分欢迎之意,暗中向他说明,请他托故去叶县探友,离开客栈,雇一头毛驴顺着去叶县大道走去。请刘德洁将军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离汝州二十里地方,接他前来。纵然汝州城门盘查甚严,也将万无一失。”
闯王问:“你不写一封书子交贵价带给他么?”
金星说:“贱仆与献策见过面,他进汝州城不用带书信,免得被城门兵勇查出。我替闯王写封书子,交德洁将军带去。德洁为我的官司曾去开封找过献策,已经相识,所以由他去迎接最为合适。”
“好,就这么办。请你立刻写封书子,我就叫二虎马上动身。”
李自成命亲兵到寨外西南二里外的一个练兵场告诉刘体纯:立刻将他所管的一部分练兵事务交付马世耀,点二百精锐骑兵来老营听令。在闯王军中,将士们对闯王都是奉命惟谨,行动迅速,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刘体纯已经率领着一队轻骑,带着牛金星的仆人和闯王的书信,也带着必备的银钱、粮食和豆料,从白土岗出发了。
刘体纯一出发,李自成正要继续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恰巧李双喜进来,问他有没有工夫接见那个从南阳来的百姓。这个急于求见的南阳百姓,是在上午闯王正要出寨去迎接牛金星时来到的。闯王问:
“你没有同他谈谈?”
双喜回答说:“我同他谈啦。他也是暗中来求我们派义军去破南阳的,还说他情愿约好城中的饥民内应。我告他说,咱们的义军暂时还没有工夫去破南阳,以后是准定要破的。他说他还有别的重要话要向父帅当面说出,高低要求见见你。我问他是什么重要话,他吞吞吐吐,不肯对我明说。”
近来,南阳府城内城外,不断有受苦百姓暗中来找闯王,控诉唐王府和这一家族一代代骑在人民头上的滔天罪恶,也控诉贪官豪绅的种种凶横残暴,请求破城,但不一定都要求由闯王亲自接见。现在这个从南阳来的人一定要求见他,使他觉得奇怪,便叫双喜去将这人带来。
那人姓孙,名叫本孝,约莫四十出头年纪,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论起此人出身,在十年前原是有几十亩土地的小康之家,正如闯王曾看见很多这一类人家一样,在官府勒索,大户欺凌、兼并,官兵淫掠,各种天灾与人祸交织的遭遇中,很快衰落,终至家破人亡。他去年已经将城内仅剩的三间祖居房子卖去,移居卧龙岗下边靠大路北不远的一个小村里,每天在官道旁摆个小摊子,向那些去诸葛庵抽签、还愿的各色人等卖香、表、蜡烛,纸扎的马、牛、猪、羊,勉强使自己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没有饿死。他在南阳的熟人多,冒着极大风险,来见闯王。
孙本孝在面见闯王之前,已经将南阳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诉双喜,希望闯王派人马前去攻城。见了闯王之后,他将南阳的守城情形和地势说得更加详细,还用右手食指在地上画着地图。他还说,南阳府、县衙门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纳不出田赋的老百姓,也有的是因为拖欠王府和大户的地租和各种形式的高利贷被送进班房。他说南阳城中贫民,人人都在盼望着闯王的义军破城;班房中他有亲戚,知道坐班房的人们也愿意做闯王内应。他还说,如今四乡百姓进城讨饭的很多,那些饥民因唐王府和大户们不肯赈济,背后咬牙切齿,只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连,接上头儿,一旦义军攻城,穷百姓在城内准定会呐喊放火,打开城门相迎。闯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很高兴,笑着问:
“南阳城内百姓不怕我的人马杀进城去,玉石俱焚么?”
孙本孝笑一笑,说:“倘若是前十天,闯王才来到河南境内,穷百姓还害怕破城后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大家不但不肯做内应,相反地还要帮助官府大户守城。如今大家都知道闯王的义军纪律严明,惜老怜贫,只杀富人,不扰平民,果然是仁义之师。凡是真正穷苦小民,谁还愿意替官府大户守城?”
闯王望一眼牛金星,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对孙本孝说:“南阳城我迟早是要破的,只是目前没有工夫去破,只好让众百姓多苦几天。你这次来的好意,我很领情。至于南阳一带父老兄弟们说我的军纪如何严明,倒叫我心中不安。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新集的几万大军,训练的时间很短,难免会有些人暗中不守纪律,骚扰百姓,只是没有查出来罢了。你还有什么要紧话要对我说?”
孙本孝见闯王说话是这样平和谦逊,打破了他的心中顾虑,说:“闯王爷,倘若我说错了,请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胆直说了吧。你这次来到河南,老百姓都看得清楚,的确是一番打天下的气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济贫,开仓放赈,又叫百姓们都不向官府纳粮。南阳一带的贫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现世救星,打心眼里拥戴你。可是,闯王,你的这些济世活人的救急药方,都只能,只能……”
自成见孙本孝想说又不好出口,便鼓励他说:“你大胆直说,不必忌讳。”
“好,我说,我说。我说的是,你闯王爷的这些好药方只能治表面上的病,不能治五脏里边的病。如今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问:“如何能治除病根?”
孙笑一笑,说:“请闯王想个法儿,叫穷百姓如何有谋生之路,能够早见太平;太平后能够使土、农。工、商各安其位,各乐其业。”
闯王说:“我起义宗旨就是要顺应天心民意,诛除无道,使天下早见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后,兵戈停止,士、农。工、商就能够各安其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不再说话,摇摇头,叹一口气,心思显得沉重。闯王感到奇怪,笑着问:
“你以为战乱不会停止,天下不会太平么?”
孙摇摇头,说:“小的担心的是,日后战乱停了,天下太平了,小百姓未必能享到太平之福。小百姓享不到太平之福,战乱还会重起。小的盼望闯王爷想出一条根本的治国大计,使小百姓在义军所占地方能够喘喘气儿,在闯王爷坐了天下之后确能享到太平之福,各安生业。”
闯王说:“目今战乱不止,我决不再征钱粮。日后战乱停止,我将使国家轻摇薄赋,吏治清明,兴学校,奖农桑,通商惠工。这样,百姓们难道不可以各安生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又摇摇头,说:“纵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业之苦。”
闯王的心中一惊,觉得这个人的话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对孙本孝看了看,说道:
“确实在太平年头小民也常常有失业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织,稍遇灾荒便妻离子散,饿死道路。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将来天下太平之后,小民不再有失业之苦?”
孙本孝回答说:“小的自己读书很少,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只是我祖居府城,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情很多,也听过不少老年人谈论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为世道乱,灾荒大;病根多种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闯王爷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小的特意跑来求见闯王,除禀明南阳城的防守情况,也说出来这几句心里话,请闯王爷作个思虑。”
闯王想了想,说:“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纵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敛敲剥之苦,大户欺凌兼并之苦。有一种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这两种苦一齐落在身上,纵然不遇天灾战乱,也常会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所以才兴起义师,来到河南。等日后我有了天下,一定从根本上想想办法。”
孙本孝说:“倘若使小民不受官府聚敛敲剥之苦。不受大户欺凌兼并之苦,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乐,长保闯王爷的铁打江山。”
闯王又说:“我家十世务农,所以深知小民之苦。我幼年替村中富户放过羊,挨过鞭打;二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在家乡不能糊口,托亲戚说情,去当银川驿卒①。当驿卒没有好吃的果,送公文风雪奔波,迎送和侍候过往官员常常要遭受打骂。后来朝廷裁减驿卒,砸了饭碗,我只好去吃粮当兵。当兵之后,朝廷欠饷;偶然关晌,长官又侵吞饷银。当兵也是没办法,逼得我只好聚众鼓噪,杀官起义。可是在起义的开头几年,到底将来应该怎么办,我的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几年,我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世面多了,遇到的各色人等多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留心看一看,问一问,想一想。一来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赋说吧,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却自来积弊很深,使百姓受苦不浅。第一,各地田赋,轻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们河南全省说,杞县、太康两县比别处都重。拿全国说,听说有的府、州、县就比别处重。……”
①驿卒--明代有的府、州、县设有驿,主管的官儿称为驿丞,专管传送公文,派舟、车、夫、马接送过往官员。如官员在驿中住宿,还负责按照官员的品级高低和随从多寡而供应酒饭、被帐等等。每个驿中有驿卒若干,以供驱使。
牛金星插言说:“苏、松两府①就比别处重。”
闯王接着说:“拿一个县来说,往往近乡比远乡重。第二是每两银子额外加三分,名叫‘火耗②’,叫地方官吏们下到腰包里,实无道理。岂不是额外搜刮百姓?”
①苏、松两府--苏州府、松江府。
②火耗--明代法定,田赋每两银子外加三分,理由是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