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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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前去吊他,在舟中见山水依然,良友永逝,百感交集,挥笔成画,情与景融,笔墨之痕俱化。崇祯对这幅画欣赏一阵,有些感触,便在椅子上坐下去,叫宫女拿来曲柄琵琶,弹了他自制的五首《访道曲》,又命田妃也弹了一遍。
趁皇上心情高兴,田妃悄悄告诉宫女,把三个孩子都带了进来。登时,崇祯的面前热闹起来。崇祯这时候共有五个男孩子,两个女儿。这五个儿子,太子和皇三子是周后所生,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都是田妃所生。皇二子今年九岁,皇四子七岁。他们都已经懂得礼节,被宫廷教育弄得很呆板。在奶子、宫女和太监们簇拥中进来以后,他们胆怯地跪下给父亲叩头,然后站在父亲的膝前默不做声。皇五子还不满五周岁,十分活泼,也不懂什么君臣父子之礼。崇祯平日很喜欢他,见了他总要亲自抱一抱,放在膝上玩一阵,所以唯有他不怕皇上。如今他被奶子抱在怀里,跟在哥哥们的后边,一看见父亲就快活地、咬字不清地叫着:“父皇!父皇……万岁!”奶子把他放在红毡上,要他拜,他就拜,因为腿软,在红毡上跌了一跤。但他并不懂跪拜是礼节,只当做玩耍,所以在跌跤时还格格地笑着。崇祯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亲了一下他的红喷喷的胖脸颊。
崇祯对着美丽多才的妃子和爱子,暂时将筹不到军饷的愁闷撂在一边。他本有心今天向田妃示意,叫她的父亲借助几万银子,打破目前向戚畹借助的僵局。现在决定暂不提了,免得破坏了这一刻愉快相处。“叫田宏遇出钱的事,”他心里说,“放在第二步吧。”然而田贵妃却决定趁着皇上快活,寻找机会大胆地替李国瑞说一句话。她叫宫女们将三个皇子带出去,请求奉陪皇上下棋消遣,想让崇祯在连赢两棋之后,心中越发高兴,她更好替李国瑞说话。不料崇祯刚赢一棋,把棋盘一推,叹口气,说要回乾清宫去。田妃赶快站起来,低声问道:
“陛下方才那么圣心愉快,何以忽又烦恼起来?”
崇祯叹息说:“古人以棋局比时事,朕近日深有所感!”
田妃笑道:“如拿棋局比时事,以臣妾看来,目前献贼新败,闯贼被围,陛下的棋越走路越宽,何用烦恼?”
崇祯又喷喷地叹了两声,说:“近来帑藏空虚,筹饷不易,所以朕日夜忧愁,纵然同爱卿在一起下棋也觉索然寡味。”
“听说不是叫戚畹借助么?”
“一言难尽!首先就遇着李国瑞抗旨不出,别的皇亲谁肯出钱?”
“李家世受国恩,应该做个榜样才是。皇上若是把他召进宫来,当面晓谕,他怎好一毛不拔?”
“他顽固抗旨,朕已经将他下到狱里。”
田妃鼓足勇气说:“请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下狱怕不是办法。李国瑞年纪大概也很大了,万一死在狱中,一则于皇上的面子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
崇祯不再说话,也没做任何表示。虽然他觉得田妃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他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所以很失悔同田妃提起此事。他站起来准备回乾清宫,但在感情上又留恋田妃这里,于是背着手在承乾宫中徘徊,欣赏田妃的宫中陈设雅趣。他随手从田妃的梳妆台上拿起来一面小镜子。这镜子造得极精,照影清晰。他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于无意中在背面的单凤翔舞的精致图案中间看见了一首七绝铭文:
秋水清明月一轮,
好将香阁伴闲身。
青鸾不用羞孤影,
开匣当如见故人。
崇祯细玩诗意,觉得似乎不十分吉利,回头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镜子?”
田妃见他不高兴,心中害怕,躬身奏道:“这是宫中旧物,奴婢们近日从库中找出来的。安因它做的精致,又是古镜,遂命磨了磨,放在这里赏玩。看这小镜子背面的花纹图样,铭文格调,妾以为必是晚唐之物。”
“这铭文不大好,以后不要用吧。”
田妃恍然醒悟,这首诗对女子确有点不吉利,赶快接过古镜,躬身奏道:
“臣妾一向没有细品诗意,实在粗心。皇上睿智天纵,烛照万物。这小镜子上的铭文一经圣目,便见其非。臣妾谨道谕旨,决不再用它了。”
崇祯临走时怕她为此事心中不快,笑着说:“卿可放心,朕永远不会使卿自叹‘闲身’、‘孤影’。卿将与朕白发偕老,永为朕之爱妃。”
田妃赶快跪下叩头,说:“蒙皇上天恩眷爱,妾愿世世生生永侍陛下。”
崇祯把田妃搀了起来,又说:“卿不惟大生丽质,多才多艺,更难得的是深明事体。朕于国事焦劳中每次与卿相对,便得到一些慰藉。”
田妃把崇祯送走以后,心中有一阵忐忑不安,深怕自己关于李国瑞的话说得过于明显,会引起皇上疑心。但是她又想着皇上多年来对她十分宠爱,大概会听从她的意见,而不会对她有什么疑心。她又想,后天就是中宫的千秋节,阖官腾欢,连皇上也要跟着快活一天,只要皇上趁着高兴把李国瑞从狱中释放,一天乌云就会散去。
午膳以后,崇祯略睡片刻,便坐在御案前处理军国大事。虽然筹饷的事情受到阻碍,但是首辅薛国观对他的忠心,连家中私事也不对他欺瞒,使他在愁闷中感到一些安慰。他默坐片刻,正要批阅文书,王德化和曹化淳进来了。他望着他们问:
“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
曹化淳叩了头,站起来躬身说:“奴婢有重要事密奏,乞皇爷不要生气。”
崇祯感到诧异,赶紧问:“密奏何事?”
王德化向左右使个眼色,那侍立在附近的太监和宫女们都立刻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大事?”崇祯望着曹化淳问,以为是什么火急军情,心中不免紧张。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侦察确实,首辅薛国观深负圣眷,贪赃不法,证据确凿。”
“啊?薛国观……他也贪赃么?”
“是的,皇爷。奴婢现有确实人证,薛国观单只吞没史菃的银子就有五万。”
“哪个史菃?”
“有一个巡按淮扬①的官儿名叫史菃,在任上曾经干没了赃罚银和盐课银三十余万,后来升为太常寺少卿,住在家乡,又做了许多坏事,被简讨②杨士聪和给事中张焜芳相继奏劾,……”
①淮扬--明朝的扬州府和淮安府合称淮扬。
②简讨--翰林院官名。本作“检讨”,明末因避崇祯帝讳,改写为“简讨”,人清朝仍写作“检讨”。
“这个史菃不是已经死在狱中了么?”
“皇上圣明,将史菃革职下狱。案子未结,史菃瘐死狱中。史菃曾携来银子十余万两,除遍行贿赂用去数万两外,尚有五万两寄存在薛国观家,尽人首辅的腰包。”
“有证据么?”
“奴婢曾找到史菃家人,询问确实,现有史菃家人刘新可证。刘新已写了一张状子,首告薛国观干没其主人银子一事。”曹化淳从怀中取出状子,呈给崇祯,说:“刘新因是首告首辅,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状子,反将受害,所以将状子递到东厂,求奴婢送达御览。”
崇祯将状子看过以后,忽然脸色铁青,将状子向御案上用力一摔,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说:
“朕日夜焦劳,志在中兴。不料用小臣小臣贪污,用大臣大臣贪污。满朝上下,贪污成风,纲纪废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赶快跪下。
崇祯吩咐:“快去替朕拟旨,着将薛国观削职听勘!”
“是,奴婢立刻拟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将严旨拟好,但崇祯看了看,却改变了主意。在刚才片时之间,他恨不得杀掉薛国观,借他的一颗头振刷朝纲,但猛然转念,此事不可太急。他想,第一,薛国观究竟干没史菃银子多少,尚须查实,不能仅听刘新一面之词;第二,即令刘新所告属实,但史草原是有罪人狱,在他死后干没了他的寄存银子与贪赃性质不同;第三,目前为李国瑞事正闹得无法下台,再将首辅下狱,必然使举朝惊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国观,在强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与廷臣们的助力。他对王德化说:
“重新拟旨,叫薛国观就这件事好生回话!”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后,崇祯又开始省阅文书。他看见有李国瑞的一本,以为他一定是请罪认捐。赶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国瑞仍然诉穷,说他在狱中身染重病,恳求恩准他出狱调治。崇祯想起来上午田贵妃对他所说的话,好生奇怪。默想一阵,不禁大怒,在心中说:
“啊,原来田妃同外边通气,竟敢替李国瑞说话!”
他将李国瑞的奏本抓起来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声,又将一只成窑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脸色灰白,不敢抬头望他。在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将田妃“赐死”,但稍过片刻,他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全国臣民的震惊和议论,又想起来田妃平日的许多可爱之处,又想起来她所生的三个皇子,特别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五皇子,于是取消处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个太监出去向东厂和锦衣卫传旨,将李国瑞的全部家产查封,等候定罪之后,抄没人官。关于如何处分田妃,他还在踌躇。他又想到后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他原想着今年皇后的生日虽然又得像去年一样免命妇朝贺,但是总得叫阖宫上下快快活活地过一天,全体妃、嫔①、选侍和淑女都去坤宁宫朝贺。在诸妃中田妃的地位最高,正该像往年一样,后天由她率领众妃、嫔向中宫朝贺,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事!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他决定将她打人冷宫,以后是否将她废黜,看她省愆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吩咐一个御前太监立刻去承乾官如何传旨,并严禁将此事传出宫去。这个太监一走,他心中深感痛苦,自言自语说:
①嫔--明代皇帝的妻妾的名号是: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才人、婕妤、昭仪、美人、昭容、选侍、淑女。但嫔以下的等级不十分清楚。
“唉,真没想到,连我的爱妃也替旁人说话。我同李国瑞斗,斗到我家里来啦!”他摇摇头,伤心地落下泪来。
田妃刚才打发亲信太监出宫去将她已经在皇上面前替李国瑞说话的事情告诉她的父亲知道,忽然一个宫女慌忙启奏说御前太监陈公公前来传旨,请娘娘快去接旨。随即听见陈太监在院中高声叫道:“田娘娘听旨!”她还以为是关于后天庆贺中宫千秋节的事,赶快整好凤冠跑出,跪在阶下恭听宣旨。陈太监像朗诵一般地说:
“皇上有旨:田妃估宠,不自约束,胆敢与宫外互通声气。姑念其平日尚无大过,不予严处,着即贬居启祥宫,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准擅出启祥宫门!除五皇子年纪尚幼,皇上恩准带往启祥宫外,其余皇子均留在承乾宫,不得擅往启祥宫去。钦此!……谢恩!”
“谢恩!”田妃叩头说,声音打战。
田妃突然受此严谴,仿佛一闷棍打在头上,脸色惨白,站不起来。两个宫女把她搀起,替她取掉凤冠,收拾了应用东西,把九岁的皇二子和七岁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宫,自己带着皇五子,抽咽着走出宫门。明朝末年,每到春天,宫女们喜欢用青纱护发,以遮风沙。田妃临出宫时,向一个宫女要了一幅青纱首帕蒙在头上,皇二子和皇四子牵着她的衣裳哭。她挥挥手,叫两个太监将他们抱开。她熟悉历代宫廷掌故,深知不管多么受宠的妃子,一旦失宠,最轻的遭遇是打人冷宫,重则致死或终身没有再出头之日。一出承乾宫门,她不知以后是否有重回东宫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小声痛哭起来。
当天晚上,秉笔太监王承恩来乾清宫奏事完毕,崇祯想着王承恩一向奏事谨慎,颇为忠心,恰好左右无人,小声问道:
“你知道近来威畹中有何动静?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国家困难着想么?”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宫中伺候皇爷,外边事虽然偶有风闻,但恐怕不很的确。况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说?”
“没有旁人,你只管对朕直说。”
王承恩近来对这事十分关心,眼看着皇帝被孤立于上,几个大太监背着皇上弄钱肥私,没有人肯替皇上认真办事,常常暗中焦急。可是他出自已故老太监王安门下,和王德化原没有深厚关系,近两年被提拔为秉笔太监,在德化手下做事,深怕王德化对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