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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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拾个蹦蹦枣儿--意即捡别人的便宜。别人打枣,落在地上还在地上跳动,而另外的人却毫不费力,趁机会捡到手中。
窦开远说:“请闯王放心。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石门谷万无一失。”
丁国宝和冯三才同声说:“请闯王放心。”
李自成将李强带的最后二百两银子留给窦开远,又嘱咐说:“不怕官军来攻,只怕窝里自乱。如今虽说坐山虎等几个祸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抚军心,树立军纪,还得你们各位多多操心。刚才有两个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国宝将他们一齐斩首,也是为的替你们树威。你们这儿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当蹚将,吊儿郎当惯了,又加上有这两天坐山虎几个人挟众鼓噪,不狠心杀几个人就没法树立军纪,压住邪气。古人说:‘治乱世用重典。’咱们治乱军也是如此。不过,光有威也不行,还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树威也不是光靠杀人。你们自己行事正正派派,处处以身作则,平日赏罚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树起威来。倘若不能使众人又敬又服,只知道一打二杀,也会坏事。中军,传令人马起身!”
人马立时起身了。李自成带着老神仙和双喜走在最后。窦开远等把他送出寨外,还要远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马以后,他又嘱咐窦开远搬进大庙,以便指挥。嘱咐毕,拱拱手,勒转马头,踏着月色而去。
人马匆匆赶路,话声稀少,重山叠嶂中但有松涛和着马蹄声。李自成和尚神仙虽然挂心着全军吉凶,但他们毕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矇眬睡去。过了一阵,闯王突然叫道:“捷轩!捷轩!”一惊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着刘宗敏和老营,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够合上眼皮。
第十二章
刘宗敏从射虎口抬回老营大约两个时辰,寨中已经打更了,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全老营寨中的军民人等,不论男女老少,都感到万分焦急和发愁。在闯王去石门谷以后,人们把他当做一条擎天柱。如今他突然得病,这危局靠谁主持?老营的山寨兵无兵,将无将,如何坚守?老百姓都认为官军和乡勇必来攻寨,大祸即将临头。男人们都在黄昏时上了寨墙,协助义军守寨。妇女们留在家中,不敢睡觉,惶惶不安地等候消息,只要寨外什么地方有狗叫,大家都屏息静听,把心提到半空。有些半桩孩子和老头子,还有胆大身强的妇女,把石头和棍棒运到房坡上,准备在官军进来后拼命对打,决不坐着等死。几乎家家都在神前烧了香表,许了大愿,祈祷老天保佑官军不来攻寨,也祈祷刘宗敏赶快病好。一些有大闺女和小媳妇的人家,担心万一破寨后要受辱,有的母女相对哭泣,有的把剪子、刀子和绳子准备妥当,打算一旦官军攻破寨就立刻自尽。
自从刘宗敏被抬回老营,任继荣猜想宋家寨十之九会在今夜动手,所以在黄昏前就下令将老营寨门关闭,只许人进来,没有他的令箭任何人不许出去,以免走漏消息。王吉元那里,他派了一个妥当人前去传话,只要宋家寨有一点风吹草动,火速禀报。他又叫慧英把娘子军扎在老营外边的小树林中,以备随时调遣,同时把守卫老营和暗中监视马三婆的事,统统交付给她。上午,刘宗敏把王四的几十名孩儿兵和一队病愈不久、身体尚弱的将士都派到麻涧休息,原说黄昏后他将亲自率领,开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现在总管见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没法向他请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涧的人马调回,分作两支埋伏在老营寨外,而将马匹全部送回寨中。他还怕王四年纪太小,不够沉着,特意亲自去孩儿兵埋伏的树林中对王四和李来亨嘱咐一番。他从寨外转回时,去射虎口的人已经奔回,并且有王吉元的一个心腹头目跟来。他们告他说宋文富已经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袭劫老营。吉元派他的心腹头目是来看看总哨的病情是否回头;如总哨神志清楚,就问问是否仍按原计而行,另外还有什么吩咐。总管立刻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头目进寨,匆匆地望老营而来。
为着使病人清静,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边,另外刘宗敏的亲兵头目倒坐在门槛上,其余的亲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为总哨刘爷的病况发愁,忽见宗敏睁开双眼,眼光依然像平时一样有神,转着眼珠瞅她。她赶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声问道:
“刘爷,要喝茶么……要吃东西么?”
宗敏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下午睡了个又香又甜的大觉,刚刚醒来,仍有余困,不觉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问道:
“总管在哪里?”
慧英俯下身子悄声说:“去寨外布置去了。”
“马三婆呢?”
“坐在院里。”
“叫她来替老子过阴①!”
①过阴--巫婆装做神鬼附体叫做过阴,意思是从阳间过到阴间,也叫“下神。”
不等慧英说话,几个亲兵已经催促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驱邪。马三婆吓了一跳,慌忙取水净手,扭着倒跟脚走进上房。
自从马三婆来到老营之后,她还没有得到机会下神,也不能随便走动,只允许她在上房和二门之间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边的联系完全掐断了。看见总管十分忙碌,黄昏后很少进老营,马三婆猜出来老营山寨正在做紧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干着急,没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她自己肚里有鬼,看见慧英等对她看守很严,深怕事情败露,反而赔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只恨无计脱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厕,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宝剑跟随。她解过手,大着胆子笑嘻嘻地问:“姑娘,我是来替总哨刘爷治病的,并无外意,好像你们对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说:“眼下军情紧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随便走动。这是总管的吩咐。”她只好又回到天井里,心中七上八下。晚饭她勉强吃了一点,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烧酒吃下,借酒壮胆,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结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将中,她平日最怕李过和刘宗敏。现在她进入上房,看见宗敏神志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问好,只见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心头狂跳,不敢做声,不自觉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鬓角的头痛膏药。
刘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说:“马三婆,快过阴吧,我要看看你捣的什么鬼。”
马三婆脸色灰白,两腿发软,勉强赔笑说:“总哨刘爷原是天上星宿,下界来替天行道,纵然遇见野神野鬼,也不敢碍你刘爷的事。既然刘爷的身子好起来,我就不必请九天娘娘下凡了。”
“别说废话,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请下来让我看看。”
马三婆明知中了刘宗敏的计,凶多吉少,却不敢违拗,只好重新打开桌上的黄布包袱,挂好神像,点上蜡烛,焚化香表,跪下叩头,坐在方桌一旁,低头合眼,手指掐诀,嘴中念咒,随即寂然无声,身子前后摇晃,如入梦中;又过一阵,突然浑身哆嗦,大声吐气吸气,如同患了羊痫疯一般;又过了一阵,渐渐安静,说了声:“吾神来也!”然后尖声唱道:
香烟缭绕上九天,
又请我九天玄女为何端?
拨开祥云往下看,
………
刘宗敏起初脸带嘲笑,冷眼看马三婆装模作样;到了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马三婆的脑后发髻,说声:“去你妈的!”把她搡出门外,跌了一丈多远。只听“哎哟”一声,跌得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也不能说话。宗敏从后墙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向慧英看一眼,说:
“把这个半掩门儿拉出去收拾了!”
马三婆刚开始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听说要杀她,就连忙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慧英去拉她,她只顾伏地磕头,不肯起来。慧英平日就非常讨厌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来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饶,装孬耍赖,左手抓着她的发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宝剑向她的脸前一晃,喝道:
“起来!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这时,刘宗敏的几个亲兵都拥到周围,争着要杀马三婆,还说要把她乱刀剁死。马三婆见这一关逃不过去,浑身打战,两腿瘫软,艰难地站起来,向周围哭着说: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积积德,不要乱刀剁,叫我一剑归阴,死个痛快!”
慧英推着她说:“好,快走!”
一个大个子亲兵把慧英推一下,说:“慧英,让我去收拾她,这不是你姑娘家干的活儿。”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同你们男人家一样杀敌人,做这个活儿手脖子也不会软。”
刘宗敏用一只脚踏着上房门槛,望着院中说:“快派人找总管回来!”
“是,派人找总管回来!”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因为大家明白了总哨的急病是假装的,登时老营的人心振奋起来。
总管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小校正在这时走进了老营大门,看见慧英一手仗剑一手推着马三婆向外走,并听见里边传呼找他。他没有工夫向慧英问什么话,赶快向院里走去。
据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禀报,宋家寨集合的乡勇和官军将由宋文富亲自率领,三更出动,四更到达,妄想袭占老营。他们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带路,假称捉到一批乡勇送来老营,赚开寨门,大队跟在后面蜂拥而入。这个小校还说,宋家寨因得知刘宗敏突然得了紧病,不省人事,十分高兴,认为是天亡李闯王,今夜袭占老营不难。黄昏前杀猪宰羊,准备宴席,预祝马到成功,对每个乡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劳,还怕吉元的心不稳,又送来四百两犒赏银子。坐在小床上听完小校禀报,刘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兴地大声说:“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只听小床腿喀嚓一声,他一顿脚,忽地站起,把一只脚蹬在方桌子上,一边下意识地绾着袖子(每逢出战前,倘不穿甲,他总是绾起双袖或袒着右臂)。一边对小校问道:
“你从射虎口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有。马三婆的侄儿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当着他的面命我来老营探探情况。”
“好。你火速回去,对王吉元说,仍按原计行事,务将龟孙们引到老营寨外,不可有误。在众人面前,你只说我还是昏迷不醒,病势沉重,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见效。倘若有谁问你老营寨中情形,你就说孩儿兵、老营亲军和害病才好的将士们,都开往清风垭抵御官军,老营中只有妇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虚。还有,你悄悄对吉元说:凡是咱们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战时立即取出,缠在臂上,以便识别。你走吧,把马打快,不要误了大事!”
小校答应一声“是”!转身就走。刘宗敏正要同总管说话,忽见慧英站在门外,便问道:
“收拾了?”
“收拾了。还有什么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儿派你。总管,闯王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
“哼,还没有消息来!你……”
刘宗敏忽然瞥见马三婆的桃木剑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炉中点着,轻烟袅袅。他厌恶地把粗大的浓眉一耸,先抓起桃木剑一撅两截,抛出上房门外,跟着抓起炉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几下,完全踏灭。
“你是怎么布置的?”他望着总管问。
任继荣把自己的布置对总哨回明。他因为自作主张从麻涧把人马撤回老营寨外,深怕会受到宗敏责备,一边回禀一边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只手在他的肩上一拍,高兴地说:
“行,老弟,布置得不错。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机好睡一觉。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后,受不了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