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夏夜鬼故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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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背靠背坐下,互相支撑着。鬼域那么冷,温情最可贵。自从来了这里,我都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的,真是累了。这一靠,疲倦排山倒海般地向我涌来,我闭上眼睛想睡觉。
梦里我像是看到了一副字,用草书写的,写在雪白的宣纸上,边上用蓝色的绫子装裱了,纸上墨黑如漆,游丝飞白,极是飘逸。那上头是八个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前一句甚雅,后一句又大俗,一雅一俗,相映成趣。我在梦里看了都笑出来,看见左下角有朱红的印章,便想凑近些,看写出这幅趣字的人是谁。哪知这一动,就从阿玛尼牌靠背椅上滑了下去,头重重垂下,差点把脖子坠断。
我这一倒,罗意也醒了。我是睡眼朦胧,他是醒意惺松。我还在想着“一枕清风,听说有鬼”的趣文,估计大哥也沉浸在什么黄粱美梦黑甜白云温暖乡中,一时都满心的欢喜。才想回味一下刚才的梦境,再看看眼前这白茫茫无穷尽的雾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暴喝一声:“开工!”站起身来,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
大哥说:“你等着,我去叫几个性急的鬼来。”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便说:“我跟你一起去。”大哥说也好,我们两鬼并肩上路。
飘了一阵,一个鬼都没遇到,我说:“大哥,看来是我玩过头了,刚才为朱买臣的老婆说了几句话,就把他们都给气跑了。看来这个女人确实是霉星,谁沾上谁就倒霉。说不定朱买臣就是因为她才老是做不了官。你看她一离开,人家朱买臣就富贵了,做了会稽太守。我本来见一个点化一个,那些鬼差点把我当救世主,追着喊着的,阴魂不散跟了几条街。自从遇上她,我就运气不好了,快成妖孽了。这会儿都避着我,一个也不显形。”
我还在唠唠叨叨,忽见大哥闪身出去,伸长手臂,从雾中抓出一个鬼来,笑眯眯地说:“你不想走吗?你有什么心愿告诉上仙,她一定会送你上路的。”我没想到罗天王身手这么了得,简直是在看武打片。嗯,他演过动作片吗?
那个鬼是个现代中年女鬼,面有戾气,横眉竖眼,活像庙里的金刚怒目。她烫着短发,涂着玫瑰红的嘴唇,穿一件咖啡色的团花对襟盘扣上衣,就是人们俗称的唐装。这个名字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恶俗。什么叫唐装?去看看张萱之《捣练图》中的宫女装束,纱裙披帛,那才叫唐装。
凶女鬼瞪着罗意那张著名的脸,我以为她要惊呼,然后拥抱强吻,像日本中年妇女见了韩国的裴勇俊哥哥那样。哪知她一把推开罗意罗天王的手,呸一声说:“小白脸,滚开。”转眼打量一下我,说:“小姑娘,离他远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何况他长了一对桃花眼,你又长得这么寒酸,你跟了他,早晚要被他玩弄。就像我,我那个死鬼男人,老不羞的,跟个二十来岁的小婊子搞在一起,没廉耻的货。我带了姐妹捉奸在床,拍了这一对狗男女的光屁股照片,发给所有的熟人看,丢光他们的脸。我又拿了照片去妇联,去人大,去狗男女的工作单位,这些狗屁地方一个也不管。我X他娘的,狗男女还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倒把老娘抓了,说我侵犯公民隐私。我X他奶奶个熊,奸夫淫妇敢做,我就敢发,老娘不是好惹的。哎呀天啦,怎么就没有地方可以管一管这些的奸夫淫妇,天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我是受害人,怎么倒把我抓了?……”
她还要抓住我往下说,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罗意也跟着我跑开。雾在我们身后合拢,遮去她的身影,就听见那凶悍的咒骂声还在滔滔不绝地传来。
柳泉居士聊斋先生
雾里到底藏了多少鬼?为什么我听不见看不见觉察不到?但他们却是无处不在的,罗意在我身边飘着,神情警觉,不时窜出去抓一个鬼,有的“嗷”地叫一声就跑了,有的钻出来瞄我一眼,用狐疑的眼光看我一下,又嗖地钻回雾中不见了。他们不再当我是宝,我的三板斧耍完,就没了市场。
我说:“大哥,这些鬼真小气,活该他们走不了。我不过是说话直了点,不中他们的意,他们就这样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真是一帮短视鬼。”
罗意一贯好脾气地说:“你的见解太现代,他们当然理解不了。你也不要太灰心,过一阵他们好奇心又起来了,还是要来找你的。像你这样有法力的几十年上百年也不出一个,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想错过的。不过是目前心理接受方面有点困难。”
我看看四周,总觉得雾里鬼影瞳瞳,他们一直尾随着我,就是不肯出来,却也不想放弃,跟着我,是想观察清楚我这个新鬼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吧。
我想起刚才那个女鬼,心里难过,跟大哥说:“你看我遇上的这几个鬼,一个是远古神人,为了理想奔跑至死,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就不用去说他的。那张飞张翼德,也是真正的豪侠,死了也这般的豪气冲天,只问他的头来。那个大财主,虽然笨点,可百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他肯定比你有钱。”
罗意点头,“那是肯定的,我怎么能和他们这些大财主比,光是他家的地产房产田产人口,就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对了,你想说什么?”
我说:“男人关心的都是大事,天地宇宙,大好头颅,百万家产。可你看女人们呢?为来为去,只是为了自己的男人。为男人们的负心,为男人们的绝情。哪怕他已经不再爱她,视她如一碗泼出去的水,女人们还是为他们烦恼,自我折磨,死了都不放弃。从前是见识有限,不靠男人就没法生活,那指望着男人出息,多挣点钱,也不算什么错吧。到了如今,女人受过教育,有能力自己过,但她们还是把全副精神放在男人的身上。只要他们不爱她,就好像天塌了下来,婚姻失败,就是整个人生失败,连生命都是多余。真是可怜。”
罗意听了不说话,那我就继续一个人说:“为来为去,就为了身边这个男人,有意思吗?可是你看她,像她这样的人,哪怕是佛祖上帝外加鬼门关,都不会点得醒她,她的心里,除了这一件事,再装不下其他的东西,连死了都要纠缠下去。女人是不是真的心眼太小,别的什么都不看不见?”
我想我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又为什么不去求生?不会也是为了一个男人吧?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太没出息了,还有什么资格点化冤魂,什么权利嘲笑罗意?
罗意不愧是个演员,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他问:“你是不想起你自己了?怕你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我嗯一声,情绪低落。
罗意说:“不会的,你肯定另有原因。也不是所有的女人眼界都是那么狭窄,像刚才那个,是心理有缺陷,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偏执狂,偏执狂的男人也有很多,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可男人偏执,不会只围着一个女人转,他们会去打天下,干坏事,杀人放火,发神经病。”我郁闷得很,觉得那个女人真是不给女同胞长脸。“你要是真恨,干脆一刀把那个男人杀了,但她又舍不得,还想要他回心转意。真是。”
说得罗意失笑,哑然道:“拍照上访,确实比不上杀人放火光彩啊。你什么逻辑?”
他居然跟我谈逻辑,我一高兴,就把那女人丢开了,我要是再纠缠在她的事情上,就跟她一样是个偏执狂了。我说:“大哥,我倒巴不得所有的人都像你,男友女友都多多的,才不会跟一个人死缠烂打,死了都跌份,死了都没面子。”
罗意啊一声,转头看我,惊问:“什么男友女友都多多的?我除了女友多,难道……”
我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我:“难道还有男友?”
“没有啊,我没听说过,”我莫名其妙,“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罗意说:“你不是说男友女友都多多的。”
我哈的一声笑出来,“是我节省主语,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男人女友多多的,女人也男友多多的。”我忽然一个激灵,“大哥,你死得莫名其妙,该不是和男人有关吧?”
罗意的小白脸变得铁青,握起拳头想揍人,看看我的小样,又松开了。
我嘻嘻一笑,说:“大哥,大哥,这年头这也不算什么了,你何必这么愤怒。好,算我说错了,我道歉。”看他脸色还是不好,又打岔说:“我觉得那个法医有问题,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不然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
罗意比我更郁闷,说:“别说我了,我最烦人家抓住我一点小事说个没完。”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我俩脑子同时转到了一处。我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张口结舌,发出一个“我”字,就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个情形我知道,因为我也经历过。
罗意这个天皇巨星的名头,还真不是来得无缘无故,转眼他就调整好了面部肌肉,故作淡淡地说:“要是可以,我还真想回去,查一下我是怎么死的。”
我同意他的说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个情形太熬人了,别说人,鬼都要被熬得鬼火冒了。为什么别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就我们两人不清楚?为什么别人都知道他们要什么,就我们两人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就这么特殊?我没精打采地说:“慢慢熬吧,反正在这里,有的是时间,我也不会长一条皱纹,你也不会变成老头子,多好。你始终是这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我也永远是个年轻姑娘。多好,我俩快赶上神仙了。你说,做仙和做鬼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死不了,不会老吗?”
真是无趣。我们相对叹口气,继续漫游。
罗意的情绪变化得很快,才过一会,就从低落振奋回精神,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抓鬼去了。”
我笑了,问:“这一句说得很好啊,谁说的?”
罗意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面带喜色问我:“你不知道?没听说过?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诗词?”
我瞪他一眼,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知道有什么稀奇?”
“不知道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少见。”罗意取笑我,然后把出处告诉我,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确实不奇怪,现在也没人背他的诗词了。”
我倒不关心这个,只是为一个念头困扰,我喃喃地念:“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万年的鬼,九千岁的聻。”我大叫,“大哥大哥”,难怪我上次听他说起这句话是,就想到了什么,可一时没抓住,这下忽然想起来,忙说:“大哥,你在这里见过蒲松龄的是不是?”
他看着我,也像在看一个妖怪。
我急急地说:“聻这个字,这么生僻,你平时哪里接触得到?你是在书上看的?那就是会写了?你知道怎么写吗?”
他摇摇头,也不生气,知道我有话要说,不是又要拿他打趣。
我说:“可见你是听人说的。谁会说这个呢?谁有这方面的知识?我读了那么多书,也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个字,不认识,去查了字典,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都没有,查到康熙字典才查到。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本书上有四百多个故事,只有一个故事说到这个字。旁人看了也不一定记得住。”
他听我说得这么兴奋,便问:“哪一篇?”
“《聊斋志异?章阿端》。大哥,你见了蒲松龄,怎么不告诉我?”
罗意有些不高兴,“我在这里这么久了,见过许多鬼,不一定都要告诉你。”
我又是委屈又是生气,说:“为什么?你把这件事瞒着,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是能帮你走?还是有什么原因?老实说,他在这里,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对这个世界这么好奇,来了想留下参观参观,见识见识,岂不是很正常?我只怕他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聊,不如他想象中的精彩。”
罗意沉默半晌,才说:“我又小看你了,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就是这个不一样,才让你成为可以点化冤魂的这一个身份。这个身份的获得,是很少见的。即使是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你才牢牢跟着我,我点头,问:“那么……”
罗意说:“什么那么?
我直视他,“不带我去拜见一下前辈?我连‘聻’出自哪一篇都知道,难道不算他的骨灰级粉丝?你瞒着我,有什么目的?”
罗意真的被我逼怒了,叫道:“我能有什么目的?在这里,什么样目的是可以达成的?你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想靠你离开,但这个早就说明白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个蒲松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