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虽然十年前的李庆风或许可以理直气壮地答声是,但如今,他笑一笑,却不忍小姑娘失望,遂仍是肯定地答:“你说对了!”
小姑娘“哗”一声叫开,手舞足蹈,非常得意,非常骄傲的样子。
李庆风直起身,淡淡扫视四周。
“五娘!”一个妇人扑上,劫过红衣小姑娘,抱在怀中宝贝心肝地唤。
“娘!”小姑娘也兴奋地喊了一声,绕住妇人的脖子,回头看着李庆风。
李庆风自知功成,他说:“再见,五娘。”转身而去,没有再回头。
走出去很远,仍可以听得见花五娘的声音:“再见!再见!”
他微一闪神,人已走入“我叫钱”客栈。
掌柜张喜喜抬头,便看到了李庆风,他见他穿得不贵不穷,神情不卑不亢,不像王侯,也不若贫苟,也就笑得普通,不热络也不冷淡地招呼:“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李庆风环顾,“掌柜的,先来一壶暖茶,两盘冷菜,五个热炒,少荤多素。”
张喜喜噼里啪啦拨妥算珠,咋呼着吩咐了下去,回头道:“客官,要酒么?”
“也罢,来一点吧。”李庆风想了想,点头同意。
“好咧!客官,您楼上请吧!”
李庆风慢吞吞上了楼,拣个靠窗的僻静处坐下,小二过来擦抹打点,片刻后,端过了茶,随配四样小点。
一碟水盐花生、一碟扬花萝卜、一碟三元炒货、一碟酱腌豆腐干。
福禄寿财,永远不变的大四喜。
纵然他三年未有踏足此处,纵然物非人也非,有些东西,却是可以绵延的。
李庆风皱了皱眉,有些恍惚。
楼上正是喧哗时,后方两桌佩刀客们饮酒买醉,佩着刀剑,说着江湖。
一人道:“你们可曾听说,三日前,蝴蝶郎君费小官,于暗夜桥旁被杀。”
有人惊呼:“难道又是杀手作坊接的买卖?”
立刻有人答:“据说此次杀人李亲自出马,只用了三招,便结果了那行事古怪的嚣张大盗。”
李庆风苦笑着摸了摸耳垂间饰物也似的新伤,心内叹息,不是三招,应该是十五招,外加一记毒镖才对。
从云那厮竟然情报出错,费小官除却蝴蝶子母鞭和暗器外,另有家学。
下意识地,他探手入襟内,近心处,锡纸包中千金难求一叶的“江山浓绿”,如今只剩下一两二钱而已。
前仇旧恨汩汩涌上,李庆风暗自咬牙,恨恨抛起三粒花生,嚼物如嚼他:李从云,总之我同你誓不两立!
狗嘴猪舌的李从云曾经说过,凡人所谓的青梅竹马也就是说,竹马注定会把青梅从树上打下来,捡起来吹了吹,张嘴吃下肚去,与天狗食月亮一样的道理。
他神思飘散,心情忐忑。
想她嗜茶如命,可会开心?
可会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三年无信。
他的月亮啊……
他的青梅……
正此时,小二从旁上菜。
煎的炸的蒸的煮的,眼中看去,浮得统统全是火气帮煞气。
各色零星荤食被摆放出垂死的姿势,一如那夜的费小官,倒下瞬间,他绝望而又伤感。
菜鸟吃菜菜下死,杀手杀人被人杀,江湖的游戏规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实也无有甚么滔天的仇怨。
李庆风拣出一块鱼脊梁肉,裹上浓醋重酱,放入口中细嚼,酸甜之气立即冲心,他忍不住咳嗽,抚事临风三叹息,想胸中些儿块垒,左为着伊,右也为着伊,酒浇不去,知道自己犹豫便叫做近乡情怯。
后头那桌子闲客早已转了话题,放下暗夜桥旁那一战,说起了杭州城内的丧喜逸闻,最轰动的还是要数霉运照顶的天启只斤门,门主封久连先是幼弟暴亡,接着又痛失爱妻,前仆后继,连珠跑也似,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禁一阵唏嘘。
却又有人边言角语:“听说那封氏并非染病身故,而是……”“咯察”,以手握颈,舌伸出寸长。
“啊!”
众声皆奇,轰轰追问,“只斤门名满天下,封久连年少英俊,第一夫人何故如此?”
接着便是阵隙隙嗦嗦嗦嗦淅淅的鸟声兽语,闻者都哗然而叹。
李庆风听得几句,愈感到厌烦,不住冷哼,什么嫂子小叔,什么私苟殉情!小道!统统都是小道!
心黑胃酸舌长耳朵短。
他心下不悦,随便又用了一些素食,就放下了筷子,叫来小二结帐。
却在突然间,他停顿在原处,受伤红肿的右耳不住耸动,浑身颤抖难止,巍巍回首。
邻桌那紫黑脸盘的胖子正讲到尽兴之处,口沫横飞上天,蓦只觉得眼前淡影疾闪而过,猛抬头,却见一白衣男子怒火滔天立身于前,“啪”得一掌拍下,全楼震动。
“你胡说些什么!”他气势汹汹逼近。
紫胖子战兢兢斜眼,看到方才还是满桌全整的猪羊狗鸡瓷盘杯碗,如今只剩下一摊儿灰粉,直骇得目眦尽裂。
“救……”
“你再敢说一遍!”李庆风手按扇柄,杀气四逸,他一向自持,从来也没有如此气恼。
那紫胖子脚站不稳,委顿于地,不知南北东西,兀自惊怕。
“我……我……”
“我问你,你方才到底胡说些什么!谁告诉你的?”
“没……没……我没说……啊!啊!啊!只斤门门主夫人没同封二私通!”他抱头滚退,“这都是另处听旁的人讲的……啊!壮士饶命!再不敢了……”
李庆风一把提起胖子的前领,将百十多斤的肥肉拎到半空,“是后一句!”他恨恨运气。
什么杭州首富之女季小姐病重难治!
“她也是你这等人挂在舌尖嘴上浑咒得的!”说罢,也不论轻重,毫不留情就将手中的紫胖子向后一掼,轰然巨响声中,李庆风抛出一锭黄金,挟勃发怒气,下楼而去。
季小姐病重难治!
季小姐病重难治?!!
他扶住廊木,深吸口气,心乱如麻,暗暗调息,自嘲道,辣辣一向无病,连算命的都说她寿长福长,力气也大得很,三年前那掌的余痛仍在,只这千日功夫,怎可能,怎可能!定是市坊胡传乱语。
勉强定下心神,不禁归心似箭。
正想举步,腰间却被一把抱住,有人拼了命阻住他,当街嚎哭涕泣!
“表少爷!大家快来!真的是表少爷!!!!”
季强伏跪在李庆风脚边,手却不肯放松,泪流不止,“表少爷!您可回来了!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李庆风呆住,环顾四周,见都是熟脸的季氏家仆,一个个面带哀凄,团团捂在他身旁。
他只觉得……
刹那不祥。
“季强!你……你做什么?”
季强抬起头,素色服侍飘若麻孝,他看着李庆风,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惊恐,一字一句道:“小姐……小姐她……”
“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如何!”
“表少爷!她已病重难治了!!!!!!!!!”
…… ……
千山万岳,茫茫不见双飞燕,曾记否,夕年同宴桃源楼台,一曲清歌凤舞,却原来是人非风月难依旧。
李庆风口内喃喃,踉跄着飞奔上了小楼,一头闯入震天悲哭中,他面上蓬飘之气未去,又无门拄,又无依扶,丧丧惶乱。
季辣辣贴身侍女红修泪眼朦胧,猛然见到李庆风,小姑娘愈发悲凄。
“小姐,”她唤帐中红衣女子,“您常恨孤月照窗眠,故人不在前,如今……故人已回,您已尽可得偿所愿……小姐!!!”
李庆风木然颓立,梦中倏忽,若渡一世,半晌后才惶然道:“红修,我来得不巧?辣辣……还在睡么?”
红修哽咽一声,捂脸痛哭。
李庆风上前,慢慢掀开白帘。
红衣少女长闭双目。
“喂,辣辣,”他说,“带来了你平素常挂在嘴边的名茶,不过抱歉,被从云那厮糟蹋了些许,你快起来,也煮与我尝尝可好?”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她,“今天碰到个小姑娘,长得同你好像,”他勉强笑道:“辣辣,你别想着唬我,我真要生气了!辣辣!辣辣!”触摸之下,竟是声息全无,经脉静默,全得一掌冰冷。
李庆风缓缓抱住季辣辣,耳边忽明忽暗听得红修在说,什么去年中秋,小姐执意望月,什么吹风一夜,自此病留人不留。
只不过是风……
只不过是月……
难道天狗真的食了他的青梅去!!!!
他身败如槁木,万事不兴,只觉得握在手中的她的重量,一斤一斤地轻了,仿佛已远上天际……
辣辣啊辣辣!
辣辣……
辣辣……
辣辣……
李庆风仰天悲鸣,五体真气倒灌,四周朔风起,小楼摇荡,仿若甫经雷击。
季辣辣突然呻吟,咳出半口浓血,缓缓睁开双目。
一片寂静,她望进李庆风红稠的眼中,却蓦然惊惧。
“杀……杀……杀人李!!!!”
《奔丧》第二折(勿转)
第二折。移魂
在至绝望中
她竟从死的预占中回转过身来
然而
恍惚如转世般
却成了另一副面孔
那种种的非桃非李
也只因神在最高之巅
穷极无聊下
将眼做成斗鸡
李庆风紧紧抱住季辣辣业已冰冷的身体,在噩怖中浮沉恍惚,不知何处是岸,却突然被阵雷所惊。
季辣辣睁开紧闭的双目,刹那迷途。
她定定望住了李庆风,望着他从未曾有过的乍悲乍喜,望着他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霎时间仇恨流溢。
“杀人李!是你!!!!!!!!!!!!!!”
红修尖叫:“小……小小小小小姐!小……小小小……小小小姐活啦!!!!!!”
李庆风颤抖,当场泪下。
季辣辣左手微扬,与李庆风毫无防备的周身重穴形成诡异而又致命的抛物轨迹,却又在瞬间停顿。
她脱臼一般,震惊地凝视自己皓白的手掌、火红的衣袖以及那女子的修长,却仿若凝视的是一个恶鬼,正口目狰狞,狺狺低咆。
李庆风喜极,“辣辣……辣辣……”他不停叫她,再顾不得旁的,裹粽子也似将她团团包住,紧紧施力,轻轻地摇。
季辣辣却开始挣扎,仿佛久经杀戮,十指如勾,精确扼住李庆风的脖项,使力良久,却无半丝真气。
小楼中早已是一片大乱。
有人口里嚷着见鬼诈尸奔逃而出。
有人则是至宝复得哭嚷着心啊肝啊底扑入。
季辣辣君临天下般大喊:“拿镜子来!”随即骇极,尝试般清清嗓子,她摸自己的长发,摸自己的尖细的下巴,待她摸到了肩臂下胸前浑圆处时,蓦然尖叫。
李庆风大惊,手足无措,愁情焚似火,不停燃其身。
“辣辣?辣辣……怎……怎么了……哪里疼?”
“镜子呢?镜子!!!!!!!!!!!!!!”
红修捧着铜镜救命符般风风火火木木水水奔来,“小姐,镜子来了,镜子来了!”
季辣辣劈手夺过去,只看了一眼。
她颤巍巍指住镜中红衣憔悴的少女,“是谁?这个是谁?!!!”
随即向后软倒,昏厥了过去。
铜镜失去支力,颓然落地,金银断裂声中,千万碎片折射千万焦虑。
红修狂奔而出,随侍医者得命鱼贯接力涌入。
季夫人同季老爷各自紧紧攒了一串佛珠,手抖如败叶,口抖如败叶,心抖如败叶。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仿佛执持此名号,就能向佛求四字往生。
李庆风接住季辣辣,一个旋身卷入红帐内,盘腿与她对坐,四掌相抵。
五分火热,五分冰冷,他感到自己的真气缓慢倒灌入她的体内,微弱地延续着她的呼吸,心潮澎湃下,右耳伤口迸裂,仿若过度一般,红迹染上了白衣。
那日里,全杭州城的名医都聚合在季家小姐的床前,什么悬丝诊脉,什么金线避嫌,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统统被抛到一旁,老的小的轮流坐庄,拼尽心力体力,为季辣辣续命。
众人眉间,都似裸身曝于狂风之中,忽抑忽扬,时褶时皱。
直至李庆风长吁出浊气,捂住胸口倚向床头,季辣辣倒入红修怀中,名医们才相顾汗下,轰轰然齐声贺道:“活了活了!!!总算是活了!!!”
当是时,季夫人正念到了第七百三十九四次“阿”,季老爷稍快,到了“陀”,两个老人家重生般仆倒,白发苍苍,泪眼斑斑。
一群贴身贴心的家人侍婢立刻手忙脚乱上前……
有叫老爷,有叫夫人,有叫小姐,有叫表少爷,也有叫仙佛。
于是……
杭州季府,除了富冠乡里外,又多了则起死回生的传奇。
…… ……
…… ……
若是你呼唤我
即使我已深陷墓地
即使我的骨
我的肉
都云散烟离
我想
我也会用尽下一世重生的希望
来应一应你……
季辣辣死去三分半刻之后,乍然活转,如凤凰涅槃。
季府由丧转喜。
李庆风几乎已拼尽内力,他虚弱地依靠在床尾,调息同时,一瞬不瞬地盯住季辣辣,不时伸出手,颤颤去探她的鼻息,良久闭目,微微叹气。
他现在才知道。
什么叫做失去。
他现在才开始悔恨。
为何自己曾经如此忘我得远留异地,以致险些一别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