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颂歌-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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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拿起她的手,从每一个角度进行检查。她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蹲下来,脑袋与解剖台保持水平,逆着光线,举起她的手,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她蜷曲的手指里握着的东西,但一丝光线都透不过去。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把它打开,轻轻地把刀刃较钝的部分插入莫娜的两指之间,结果碰到了坚硬的表面。
莫娜手里果真攥着东西。
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我身后的另一张尸检台,把本来已经倾斜的床单碰落到地上。我转身去捡起床单放回台子上,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床单下面的东西。
有一天,菲尼安·肖在课堂上提出了一个问题:哪一种行为能把人和其他生物区分开来?我们意识到他在提问题时用词格外小心,因此,我们试图尽可能去理解他所说的〃 行为〃 ,有人回答是〃 书写〃 或〃 演奏乐器〃 ,还有人回答〃 制造工具〃 ,结果没有一个回答能让他满意,他也没指望我们能回答出来。
〃 答案是,〃 他说,〃 我们是唯一埋葬死亡同类的生物。〃 听到这里,我脸上露出了笑容,不是因为答案有多么出人意料,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儿时的往事:我和弟弟理查德搞过葬礼,当然,葬的不是人,而是动物。我们曾为许多小动物举行盛大葬礼,将它们葬在我们家花园尽头的花圃里。第一次埋葬的是只大黄蜂,我们把它放在火柴盒里的棉絮上。类似的葬礼还包括:一只花大姐、一只蛾子,还有一只刚刚孵出的雏鸟,骨瘦如柴的身体呈粉红色,薄如蝉翼的眼睑呈紫色。后来,葬礼逐步升级——一只猫咪,是一窝猫里的老幺,太弱了,没能成活。我让母亲提供一口〃 棺材〃 ,她答应了,给了一只衬着白缎子的鞋盒。我们列队而行,我高举着纸棺材,走在前头,我们俩都唱着跑调的颂歌。我们挖土、下跪、祈祷、掩埋,最后还立起一个用冰糕棍做成的十字架。
后来,我们家的狗因年迈而死。乌奇是一条黑白花的杂种狗,毛发松软,活像一只绒毛玩具。爸爸想把它交给兽医来处理。但是凭借我们的殡仪经验,我和弟弟坚持要把乌奇埋葬在自家的花圃里。没有盒子——那得需要多大的盒子呀,而且不美观。我们让她侧躺在一张报纸上,把她放进浅浅的墓穴。
两周后,原因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想看一看真正的骷髅是什么样子——我提议用铁锹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而,我们所挖掘出来的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乌奇原来松软的皮毛变得又湿又亮,紧贴在身上。我误以为它是热得出汗了,还跟弟弟解释。后来,我注意到它还在喘气,这证实了我的理论是正确的。我们把乌奇活埋了!
但是,直觉告诉我不要去碰她。我让弟弟呆在原地,我跑去找爸爸,想做报告这一消息的第一人。
〃 爸爸,爸爸,它还活着——乌奇还活着!快来看呀!〃 等我拽着爸爸的手回到原地时,看见弟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他刚刚用它捅过乌奇的肚子。
一大堆蛆虫从窟窿里面钻了出来。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我们两个孩子站在后面,茫然不知所措。
爸爸急忙抓起铁锹,把土填在尸体上。〃 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 爸爸气急败坏地说道,〃 有些东西是看不得的。〃 有些事情是看不得的。但我所选择的事业——考古就是要使深埋于地下的东西重见天日。父亲的话不时地提醒我思考:某些事情的发掘是否是妥当的。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间阴冷的太平间里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雪利已经剖开了那件东西的皮质外壳,从胸骨到骨盆将其腹腔打开。胸腔像一对扇子一样外张,紧贴着外表皮的是厚厚的像牛脂一样的积垢,外面是皮质层。放在台子上的东西曾经是柔软的内脏——像奶酪一样的棕绿色的一团物质,我认为这些难以分辨的器官或管状物跟尸体的其他部分一样都变成了尸蜡。极小的大脑也一样:被取出后放在倒置在解剖台上的头盖骨中,像一团灰泥。
那张被鞣酸染色、向上倾斜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显得与人类婴儿的模样格格不入。绒毛状的红头发贴在额头上,头发中间长着一只手指长短的皮质角。角下面是一道裂缝,雪利已将里面的透明堵塞物取出。两只眼球挤在同一只眼窝中,虹膜呈黑色,巩膜被染成尼古丁的黄色。原本应该是嘴的部位现在在这张牛脂一样的脸上却只是一道裂缝。在雪利的切口往上一点的地方,下颚与胸部之间由肉质膜黏合着。
从颅骨后侧一直到肩膀是另一张像披肩一样的表皮,将头部和躯干连接在一起。
我把视线移开,想找点别的东西注视片刻。我瞥了一眼另一张台子,发现许多装置都不见了,包括用来冲刷尸体的水龙头及其附件,台子微微倾斜,便于液体流入末端的清洁池,池子下面的排污管已经腐蚀断裂了。
我身旁的清洁池灰尘满布,里面放着一盒外科手套和一卷弹性绷带。我戴上一副手套,其实我用不着戴手套,但是这样做起码可以在几秒钟内使自己避免盯着手术台上的尸体看。
从肩膀上伸出两只短而秃的手臂,每只手臂末端有一个肉芽。髋骨以下不是两条而是四条同样短的腿,向不同的方向伸展。当尸体蜷曲的时候,所有的附肢一定是排成一排的,但雪利将它的四肢展开,用胶带固定在台子上,清楚地显示出耻骨以下有四条腿交织在一起,而中心部位混沌一片,我认为应该是女性生殖器。看上去像是有人抢劫了蜡制的婴儿解剖模型的不同部分,由于缺乏有关连接知识,而将它们胡乱地堆放在一起。
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具严重畸形的人类婴儿的尸体。
令我惊诧不已的是,这个生物畸形儿竟被如此完好地保存下来。我了解一些尸蜡(从字面上讲是脂肪蜡)的木乃伊化的特性,但没想到它如此有效。我也没料到台子会飘过来一股腐臭味,熏得我再次转过身去。这时候,雪利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太平间。
〃 唉,依兰,对不起……当地验尸官知道我在卓吉达,有人发现了一具男尸,情况可疑。我告诉他们我会尽快赶过去。我看得出来,你的好奇心已经占了上风。
〃 〃 不是的,〃 我用手捏着鼻子。〃 我是碰巧发现的。〃 〃 我应该提前告诉你,〃 他说,〃 它一定是让你大吃一惊了。〃 雪利来到验尸台前。〃 是的,太神奇了。一个无嗅无味,另一个却像大便,臭气熏天。〃 〃 你是指尸蜡?〃 〃 我老是忘记你曾经做过法医研究。〃 雪利有点小瞧人,但我不在意。取得博士学位后,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研究考古刑侦,做病理学家肯定是不合格的。
〃 我的意思是说我并非全部明白其中的化学原理。〃 〃 没人全部明白。〃 我想起了学生时代所学的一些知识,〃 新生儿是最佳候选人,对吗?〃 〃 是的,因为他们的肠道里还没有进行分解的细菌。〃 〃 它为什么多长了两条腿?〃 〃 另外两条腿属于它的未发育的联体双胞胎,有时也称寄生双胞胎。〃 〃 就像畸形秀或马戏团展出的那样。〃 〃 是的,是体貌奇异的婴儿。过去,他们中的大多数被保存在广口标本瓶里,为畸形学家、解剖学家和专集〃 自然奇观〃 奇珍异品的收藏家所收藏。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畸胎。也许这会是它的归宿。〃 雪利摘下手套的同时敲了敲婴儿的尸体,它颤抖着,像《异形》中〃 吸脸虫〃 的尸体。
我不禁想起自己以前曾见过类似的怪物。两个月前,我和弗兰一起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度假,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博物馆里见过一个石雕,乍看上去像一只甲壳类动物,其实雕刻的是一对双胞胎,骨盆连在一起,但各有一只脑袋,跟莫娜的这个不完整的胎儿有所不同。显然,石雕所刻画的是1317年真实诞生在该市的一对怪胎。
我们在停车场说再见。我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他:〃 那具男尸是在哪里发现的?
〃 〃 噢,我不太确定。警察会带我去现场。离多诺不远。〃 《管钟琴》的乐声再次响起。雪利拿起电话。
〃 我是雪利。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确定吗?〃 他听到对方确定的回答。
然后,他慢慢地放下电话,看着我。〃 死者是……是弗兰克·特雷诺。他被人谋杀了。案发地点是莫纳什。〃
第八章
三辆带黄条的警车一字排开,停在河堤的碎石路上。特雷诺的银色奔驰停在河岸和道路中间。反射车灯和手电筒的灯光不时地穿透从河上升腾起来的薄雾。警车上的无线电步话机〃 咯咯咯〃 地响个不停。在车灯的照射下,人员来来往往,低声交谈着。
雪利大踏步地从警车旁边经过,我紧随其后。他用手电筒往奔驰车里简单地照了一下。光束从溅满鲜血的车窗上一闪而过,但我还是看清了车内血淋淋的情景,连车内的装饰品也沾满了鲜血。雪利来到车前面,在雾蒙蒙的黑夜里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从雾里钻出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脸色铁青的男人。他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阵子,然后便失去了兴趣,原来他想见的是另一个人。
我认出了奥哈根警佐,并低声向他问候。他哼了一声作答。我意识到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时我没戴帽子,我趁机在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向他发问:〃 奥哈根警佐?
〃 奥哈根停下来,审视着我的脸。
〃 特雷诺先生来的时候,车里还有其他人吗?〃 〃 你到底是什么人?〃 〃 是你吗?警佐。〃 雪利出现在我身旁。
奥哈根板着脸说道:〃 有目击证人向我们报告说,弗兰克在4 点半和5 点之间在来这儿的途中停下来在多诺加油。就他一个人。〃 〃 谢谢你,警佐。〃 雪利亲切地说道。
奥哈根继续往前走了。我决定暂时对缪里尔·布兰敦的事情只字不提。
有人咳嗽了一声,我们转过身去,看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我想他就是那位验尸官。他抽着香烟,招手要雪利过去。我们跟着他来到离特雷诺的车子几米远的地方。薄雾里,至少有四条车灯的光束交织在一起,所有的光束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他脸冲下趴在地上。躯干上半部由压在身体下面的手臂支撑着,两只手捧着脸,看上去他临死前哭过或祈祷过,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认出了特雷诺的银色领带,现在正搭在他的肩上。
〃 我想你们发现他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是吗?〃 雪利问道。
〃 是的,一定是想挣脱进攻他的人。〃 验尸官又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长期抽烟把他的肺都熏坏了。
〃 也可能是事后被转移到这儿的。〃 〃 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呢?〃 验尸官叹息了一声。显然,他希望国家病理学家从一开始就接手这个案子。
〃 你有没有将他翻过来?〃 雪利问道,一边在尸体旁边跪下来。
〃 没有,他喉部的伤口再明显不过了,我看到了他的失血量,死因明确。我决定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您来处理。〃 〃 而且你确定他就是特雷诺?〃 〃 是……〃 验尸官这次把痰咳嗽出来了。〃 是的,他就是特雷诺,没错。这是在他的身子底下发现的。〃 他把一个沾满血迹的白信封拿给雪利看。我只能辨认出〃 弗兰克·特雷诺〃几个字被整整齐齐地打印在地址标签上。
雪利把手电筒递给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戴上。〃 请给我照着,依兰。〃他从验尸官手中接过信封,熟练地从没有封口的信封中取出一张卡片,像是圣诞贺卡。我用灯光照着它,紫色的背景上,金色的螺纹装饰围绕着一段文字:〃 大地、空气和水的宁静陪伴在你左右,愿隆冬里重新升起的太阳点燃你所有的梦想。〃
雪利打开卡片,里面还贴着一张地址签,上面写着:〃Sic Concupiscenti puniuntur。〃〃 什么意思?〃 雪利问我。
我耸耸肩。〃 拉丁文,如此惩罚……好色之徒?〃 我搜肠刮肚地应付着。
雪利哼了一声,把卡片和信封递给身边的警察。然后他伸进尸体下面,将它翻过来并示意我过去用手电筒照着特雷诺的脸。
在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死者的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捂着脸,但是可以看见他的喉部——一条黑红色的围巾深深地嵌在下面的肌肉里,以及被鲜血浸湿的领带。
后来他的手从脸上滑落下来。
〃 他妈的!〃 一位警察骂道,挤到我前面,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
〃 天……〃 验尸官又是一阵咳嗽。
〃 依兰,〃 雪利温柔地说道,〃 过来,我想让你看看这儿。〃 我在他身旁蹲下来,但是他指给我看的东西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所看到的只是恐怖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