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2·不夜之侯-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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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谁不知这其中的欲盖弥彰,原来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于岳飞的《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新王韩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岳飞呢。杭汉知道这个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说他这套拳配这个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古来就有如岳飞一般的大元帅,浑身的武艺加一颗忠心赤胆,到头来还不是仰天长啸〃天日昭昭〃而死。何况千年之后的他——一个无声无息的小民百姓。
杭忆走后,杭汉一直感到委屈。夹在老弱病残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这灵隐山中来,杭汉一路上都有一种大错位的感觉。他不能够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平时从来不烧高香的人,这会儿临时来抱什么佛脚。因为羡慕或者干脆可以说是忌妒着抗忆,他就几乎恨起那个灰眼睛的女郎来了。什么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怀疑我是日本奸细嘛。越想越气,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还问我到底是谁生的。不问倒还可以,一问杭汉就更委屈。你说我是谁生的,是那个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吗?怎么他倒把我们给扔下不管了呢?
这么想着,杭汉便说:〃我早知道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就不那么下功夫练了。我这不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嘉和扶着杭汉的肩膀坐下,说:〃你急什么,日本强盗还不够你打啊?只怕到时候要用你时你又不在了呢!〃
杭汉身板笔直,两只手握了拳头样,搁在膝上,把头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样委屈地声明:〃我是中国人。〃
〃谁说你是日本人?'〃嘉和轻轻打了一下侄儿的脖子,〃真该让你妈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一说,杭汉突然就涌出眼泪来。一边哭着,一边就恨自己堂堂一条汉子竟会女人一样,就为自己丢脸。那么哭着,恨着自己,他就只好站起来,发着狠劲又来了一套南拳。这一次他也不顾地方小不小了,放开手脚,从亭里就打到了亭外。亏得夜半三更,他竟然还没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萨保佑了。
杭汉这一举动的确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跷,用手轻轻地一拦,杭汉就定住了。
.〃说,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了?〃嘉和声音就阴沉了下来。
黑暗中伯侄二人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侄儿就说:〃说就说,妈在大殿里哭呢,凭什么我要为她守密!〃
听杭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嘉和未曾听下文,就先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还动不动地就说我是谁生的,可是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嘉和拍了拍杭汉的肩膀,叹了一声才说:〃本来是想过了这一阵,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你该为你妈多担待一些才是,哪里还轮得到你发牢骚啊?〃说着就下山往寺.里走去,倒把一腔委屈的杭汉给说愣了,说惭愧了。
其实叶子知道,一旦儿子杭汉发现了嘉平的那些信,她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下去了。儿子可不像她,一守就守了几年。叶子缩在天王殿那尊手执降魔材的护法天尊韦驮神像下,心烦意乱地想。
韦驮面朝大雄宝殿,威武雄壮,英气焕发,就像是佛界中的白马王子。叶子看着它想:嘉平就是这种样子,这么帅,这么滞洒,这么一心一意地冲着前方,爱起人来把人爱死,忘起人来也把人忘死。嘉平啊,要说过日子,和嘉和比起来差远了。父亲说得对,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不怕死,也不怕抛下别人往前走。叶子和杭家的两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以后又作为杭家媳妇,在杭家大院里度过了青春。叶子比别人都更明白了,在智勇上,两兄弟并不能比出多少高下来。但是嘉平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向外传递自己精神的能力,却是嘉和没有的。嘉和正是那种任劳任怨的男人,活着得受人的劳,得受人的怨,得受人的苛求。嘉和纵然心里有二十分,表现出来的也只有十分,甚至十分也不到。他就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人们看不到那沉在海底的三分之二。那么果然用山来比较这两兄弟,弟弟嘉平,就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不定期的火山了。当嘉平有十分、并老老实实地向外展示那十分的时候,他却能够让人领略到二十分。他站在那里,把他那赤子的情怀向大家一展,人们便会像中了魔法一般地集中在他的身边。男人便不由自主地崇拜他,女人则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可以有理由解释的。即便是现在,她杭嘉平的媳妇叶子,于兵荒马乱之中,独自躺在大庙下,她也不怨嘉平食言。
此时,叶子躺着,和嘉草一起,盖着一床薄被。嘉草折腾了半宿,这才刚刚安静下来,睡着了,正在梦里母子相见呢。叶子就看着韦驮佛像前的那副对联——立定脚跟,背靠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来。那年她到灵隐来烧香时,僧人告诉她,整一个灵隐寺,就这个用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驮是最古老的,从南宋传来的,八百年前的神物。叶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人的情爱为什么就不能像这八百年的佛像那样,生生死死,长长远远。
现在,另一个男人就夹着寒风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子就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嘴唇奇异地抖动了起来。叶子问他是不是冷了,他摇摇头。烛光下两个中年人的面容,都带着温柔和忧伤,以及离乱的痕迹了。
嘉和知道他不能够离叶子太近,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发生什么——不!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如果他要做什么,也许他会做不到。然而,如果他要不做什么,他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现在,和平消失战争来临之夜,嘉和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了——他正是那种热爱着古老的长久的事物的人。他与叶子在一起相处得越久,他就越离不开叶子,越觉得叶子天生的、本来的就是属于他的,叶子就越发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就用他那薄大的手掌去抚摸了几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嘉和就管自己摇了摇手,说:〃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不是还有我在吗!〃
叶子的手,就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下意识地挡开嘉和靠近的身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没有不放心,不是还有汉儿吗?〃
嘉和的心一下子就煞住了,但嘴巴却罕见地一时煞不住,因此,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按照原来的思路、羞愧万分地继续下去:〃……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还有汉儿……〃他说不下去了,心一大片一大片地凉了下来。
叶子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暗淡下去的、退入到心的夜幕之后去的尴尬的眼神,顿时心生了巨大的恐慌——她突然想到,她正在失去的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期一会的,她下一次再也不能与之相遇了——她还来不及想那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够失去它。因此,她竟也很勇敢地握住了嘉和要抽回去的手。她的眼泪流出来了,还使劲地摇着头。而嘉和,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孔红得变了态,死活要抽出手来。就在韦驮像下,两个人推推操揉着,一声也不吭,渐渐生出与刚才初衷不一样的性情来。两人便仿佛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停了下来。香烛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还是叶子先冷静了下来,对着嘉和的耳朵说:〃我口渴了,想喝茶。〃
嘉和的耳边便吹到了叶子的口中传来的热气。这热气,给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一残暴冰寒的世上以生的气息。嘉和骤然地就松弛了下来。他听到了拒绝的声音,但这拒绝是可以接受的,是温情脉脉的拒绝——你甚至可以说,这是以一种拒绝方式来表达的不拒绝呢。他站了起来,说:〃等着,我给你到僧房里去倒茶。〃
直到出了大殿,嘉和还没有从刚才那种失态的惊愧中恢复过来。今夜太短也太长,他头昏目眩,弥夜中思路不知从哪里开始理起。天边依然时黑时红地泛着火光,杀人的强盗离我们多么近啊,嘉和举起手来——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在这样的时候,万死一生的时刻,去握住另一个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就在那里,火光冲天的城里,忘忧楼府的五进大院子里,另一则几乎相同的故事亦在进行。
真是向死而生的情爱啊,那是绝对无法并且也不能拒绝的情爱啊……
站在大殿的檐下,正在远眺费火之时,嘉和的眼睛猛然间狠狠地跳了一下——怎么?烫火怎么一下子蹿到了眼前。只见伽蓝殿、梵香阁的房上,一下子蹿出了火苗。从那里面顿时就有人跳了出来,嘶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香案翻倒,着火了!〃
顿时狂声大作,一片着火之声,难民大乱。嘉和顾不上想更多,一头扎回了天王殿。但见叶子正在烟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嘉草,嘉草——〃见了嘉和,一头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就叫:〃嘉草不见了!嘉草不见了!〃嘉和拉着叶子,在天王殿里飞快地打了一个转,发现没有嘉草,就赶紧往外跑。一群人还没跑出合洞桥,便有人迎头哭喊着回来,一边叫着:〃日本佬杀进来了,二寺门被他们烧了,我们逃不出去了!〃
嘉和紧紧地搂着叶子站住了——前面也是火,后面也是火,前面也要我们死,后面也要我们死——如此长夜,我们往哪里逃生呢…
第08章
杭家女儿杭嘉草,几乎很少睡眠,她的耳朵就跟长了眼睛似地大大地睁开。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每一个指甲尖,以及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能够听到儿子在呼唤她——妈妈——妈妈——妈妈——
不是因为疯狂,人才无所畏惧的;不是因为神志错乱,杭家女儿嘉草才冲过了那前面也要她死、后面也要她死的火海的。
母亲只是本能地朝儿子所在的方向奔去——
而到儿子所在的地方去、是要穿越一道火门的。那么她就平安地穿越了过去——上苍保佑,一片火舌也不曾将她舔伤。
火门之外便是一片茶园的了。嘉草迷茫地盯着清晨里雨丝下的这一片绿野,她闻到了亲切的家族的气息——她家族中另外一名女性的爱情的气息。那一对在茶蓬下谈情说爱的青春的大胆的恋爱的影子,甚至在这个飘扬着苦雨的凄楚的早晨,也不曾消散。像中国古代那些神秘的传说一样,他们神奇地把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个义无反顾地走向前方,另一个则留下来等待——徘徊在无人采摘的早已老去的秋茶和同样无人理会的茶花之间,迎候命运的到来——强寇与亲人相击的一刹那的到来。
而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当我们的亲人穿越茶园时,我们的敌人也开始穿越茶园了。
一面是赤裸着双脚、以肤发趾甲亲吻着那略带着酸性的熟土地的方式、以子民感激上天恩赐的情怀走过茶园的;另一面是穿着大皮靴,以铁骑的方式,兽一般地践踏着掠过我们的茶园的。他们豺狼般的行迹的所到之处,我们美丽无比的茶蓬,就被深深地踩入了泥中。她那没有一根荆刺的枝权,温柔的叶儿,她那从来也不哗众取宠的小花,她那一头的累累的却又不为人知的果实,生来都是永不防范地献给人类的——这样无限地爱着人却从来也不戒备着人的瑞草,因此而被人践踏着了。我们不知道她被折埋入脚下的土地时的心情——也许,这正是她复仇和等待的方式——是她在灭顶之灾般的大苦难面前的生命的方式?!
1937年12月23日夜幕之后,在佛国净土灵隐寺被前后大火包围的同时,日寇进入杭州的一路,郊区留泅公路旁,日军点起了二三百团灯火,焚烧着中国江南的一片片散落在丘陵平原上的茶园和被菜地包围着的茅舍竹篱。
次日天明,日寇约一个军团,冒雨分三路侵入杭州市区。
北路孤川嘟队自武林门、钱塘门入;
东路网井部队自清泰门、望江门入;
西路三林部队自凤山门入;
北路日军,自京杭国道到小河进至武林门时,杭州通敌第一人、驻杭州日本领事馆翻译董锡林,带着大小汉奸,在武林门外混堂桥边,打躬作揖地夹道欢迎。杭州昌升茶行大老板的大儿子吴有,也举着小旗子,伸着他那伸不长的短脖子,巴巴地跟在后面,不时地跪起脚来喊:〃欢迎皇军!〃
果然就见了日本兵扛枪进了城。刺刀闪闪的,微雨中,不知滴了血水还是滴了雨水。那几个杭州人的败类就喷喷喷起来:〃到底他们日本人,这种架势,中国人不败,那就有个鬼了。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