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2期-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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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不是女人的生理屈从,而是男人的文化压制,什么时候把男人的性意愿改变成男女共同的性意愿,女人才算真正的得到了解放。
乐医生的这种角度和思想,给了柯依娜全新的感受,她的身心松弛开来,她感觉生活的大门敞开了,周围八面来风。
她说,和你交谈我懂得了许多,懂得了女人的责任和权利,懂得了自己应该有自己的性生活,而不是等待男人的恩赐或低三下四地去取悦男人。我以前有许多想法,但一直不知道对错。我是和其他女人的交谈中发现自己的差异的,我感到孤独,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都不敢提自己的要求,怕别人说我贱,说我有畸形的性倾向。
她说,我很感激遇上了你,很庆幸你能倾听我的说话,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方面的话题,我最好的朋友问我,你的性生活怎么样?我从来不敢说不好,好像说了不好我就是有问题,要么是我要求太高,要么是我不正常,它像一个重担一样压着我,久而久之,自己也认为,把这些话题隐藏起来是对的,是对生活、婚姻、丈夫的忠诚。
她说,以前我们缺少一种对话的途径,好像医生就是看病,好像病人除了谈病就不能谈别的,我很高兴你不把我当作病人。你知道我和你交谈是什么感觉吗?写日记的感觉。其实,写日记有些东西也是不写的,比如性的感受,因为在日记里,它没有让人感到私密,反而让人感到了肮脏。但说出来就不一样了,而你又认真地听我,让我的私密不再那么黑暗,这感觉非常美妙。
她说,我现在有一种释放了的感觉,我那天离开你,我就哭了,痛快淋漓地哭,如释重负地哭,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从今往后,我有了一条倾诉的渠道。在这条渠道里,只有流动的水,没有阻碍的石头,它让我生活中的一些疑问有了一个健康的答案。我找到了一个好位置,让别人正确地看到了我,也让我自己了解了自己的真相。
她说,和你谈话让我感到着迷,我能够按照事情的真相来表述它,不用隐瞒、省略、替代、借喻。我以前觉得不说这些话是对的,现在我知道,不直接说出这些话是不对的。以前都是同性在倾听这些,我觉得没有用,因为同性往往从经验出发,往往自以为是,往往听怪不怪,甚至做出为虎作伥的解释,为男人所喜好的解释,其实我们不需要这样的解释,而真正需要来自男人方面的反馈,我非常感谢男性的倾听,需要有男人介入的一起探求,才是真正的探求,而不是女人自己在消受和挣扎。
乐医生沉浸在这些美好的笔记里,觉得浑身通透,觉得心里甘甜,觉得自己日前上心于仕途真是非常好笑,妇科的追求是多么有意义啊。当然,现在看来,这些谈话还过于理性,这一点乐医生不怕,他已经注意到柯依娜每次来时的情绪,这些情绪后面肯定有精神诱因,精神后面肯定还有“灶”,要是把她的情绪和谈话结合起来,再分析她的精神,也许就会有很多新的发现,这样的“灶”就会显得很有价值。
6
到了十一月下旬,那次突然袭击似的海选有了结果,像乐医生自己感觉的那样,他应该是最好的。现在,一张“干部考察通知书”贴在了医院行政楼的告示栏里,非常的醒目。
乐医生是无意中发现这张通知书的,他看了开头,知道是和自己有关的,就拚命躲了开去。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对仕途,他这样的年纪已没有什么好荣耀的了,他怕停留久了,让人看见了笑话,笑自己很想似的。但在中午过后,趁大家午休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踱了过去,把这张通知又完整地重看了一遍,主要意思是:考察谁,时间一周,找人谈话,有意见欢迎反映等等。乐医生很自然的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组织部会找些什么人谈呢?这是个关键。这些谈的人很要紧,这些人说好,说非他莫属,这个考察也许就顺利了,就巩固住了。假如这些人说不好,说他只专不红,这种情况虽然不一定起作用,但组织部会生出许多犹豫,会觉得这个乐医生还不是真好,还不够足赤,就会在他的考察里打一个问号。打了问号很可能就被挂在了那里,什么时候再想起他,也许就是猴年马月的事哕。
乐医生这样想了,就偷偷地远远地观照着这份通知,看有谁在通知前停留得最异常。一般心存阴暗的人都会有所流露的,比如在通知前驻足过久,表情过于严肃,看得过于仔细,甚至掏出笔记下举报电话,这样的人都有可能从中作梗。明处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但是,乐医生几乎看不到“敌人”的影子。在他的窥视中,在通知前停留的人也为数不多,类型倒是各种各样。有些边看边点头,这是对他欣赏的;有些掠一眼就走,这说明他们意料中的也是这样;有些嘻嘻哈哈,指着通知说,我们去揭发他,他太优越了,天天和女人在一起。乐医生隔远都笑出声来,心里想,这种明着开玩笑的人,都是心地坦荡的,都是没有问题的,这些人肯定都是他的支持者,拥护者。这些人的表示也说明了一个意思,就像他那三个朋友说的,众望所归。
院长对乐医生是最最呵护的,这从他制定的谈话名单就可以看出来,虽然点的都是中层,但都是和乐医生关系密切的中层,像医政科的乌钢、检验科的白汤、药库的阿卡;如果是女中层,更是不会漏掉,几个都是乐医生的常客,不仅是同事,还是医患关系,她们的秘密乐医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对于他,她们自然会举双手赞成,推崇有加的。还有民主党派和妇科学会的代表,老院长甚至要乐医生自己拿个名单,这等于白送了他几个砝码。乐医生都可以料想得到,他们在谈话中会说些什么,还不是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
乐医生是最后一个被叫进会议室谈话的,这种谈话其实只剩下了照面的意思,定论应该早已有了,因此,乐医生显得格外轻松,精神闪亮,丝毫没有一点见官的拘谨和局促。在这之前,组织部还要他准备了一份自我介绍,他没有在介绍上多花心思,他觉得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一切印象,经过前面的考察和谈话,早已根植于他们心中,根本用不着他再去美化自己。于是,所谓的介绍,也就成了乐医生罗列自己医学成果的文字,差不多等于报书名了。
但是,谈话的内容完全出乎乐医生的意料,根本就不是谈话,而是变成了对他的质疑和调查。他坐在组织部对面,虽然隔着一张圆桌,但仍然感受到一种受袭击的危险。他看见组织部像拿武器一样拿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行短句,远远的看去,像现代诗,三句一段,两段一组,他在心里琢磨,这些短句是什么内容呢?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给他看呢?这时候,组织部开口了,说,你能解释这些句子的来历吗?它对谁说的?什么情况下这么说的?为什么要这么说?出发点是什么?你有什么目的?显然,这些短句是他说的!乐医生毛孔一下子紧了起来。他听得出这些话里的指向,那可不是赞美,是一连串的追问!他看看组织部,小心翼翼地按住从桌上推过来的这张纸,禁不住手指都有点发抖。这张纸上还写了一个标题——乐医生行医语录:
你平时是一个人睡觉吗?还是都两个人?
你一个人睡觉舒服吗?会不会想着身边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一个人睡觉会想着做爱吗?两个人睡觉时每次都做爱吗?
做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你每次做爱都有高潮吗?
是什么动作让你达到高潮?
高潮的瞬间你身体有何反应?
你平时手淫吗?你有手淫的习惯吗?你如何手淫?
你是无师自通还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一般手淫多少时间?间隔多少时间你又会再来一次?
你喜欢性行为开放还是限制?
假如你可以任意选择,你喜欢什么样的性伙伴?
你喜欢一夫一妻制还是喜欢夫妻之外另有一两个情人?
你做爱一般喜欢什么体位?
哪种体位更容易让你达到高潮?
怀孕、肚子里有孩子,或者小孩子刚出生,你仍然坚持做爱吗?
乐医生觉得头有点晕,还不是一般的晕,有点茫然和空白。他看着这些文字,一行行看下来,越看越傻,最后愣在那里。他仔细品抿着这 些话,这些话他确实也有点熟悉,感觉似曾相识。这些话是他说的?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他好像没那么直白吧?如果不是他说的,那么,很多话又很像他的意思?话的倾向他也是非常赞成的?也许他真的说过这些话?在朋友开玩笑的时候?在某个讨论的场合?或者就是看病的时候?有病人涉及到这个方面?他从病情的角度向病人发问?也许是,也许都不是,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当然,他现在脑子很热,意向模糊,他被突然的质问打懵了,现在要他去求证这些话的出处,他肯定是困难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场合。但这些话出现在组织部手里,在和他谈话的时候拿出来,用意和目的已非常明显,就是为了不让他去求证,而是为了将他的军,把他将死,让他的仕途胎死腹中。乐医生拚命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要小心要小心,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现在不是承认和否认这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承认和否认都得拿出证据,让组织部信服,让这些语录不攻自破,他现在去哪儿拿这些证据?弄不好还会被动,被动了,以后再说回来就更难了。
乐医生勉强镇定自己,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些话我也很熟,似曾相识,但在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不能回答你们,这事得容我想一想。
显然,组织部也没有马上要收到成效的意思,他们接口说好,说今天就到此为止,说你什么时候想起什么,你再找我们。我们也回去分析分析,我们分析出什么,也及时告诉你。我们重视每一份反映的材料,同时,我们也要对你负责。说着大家都站了起来,大家都有点尴尬,都顾自走出了会议室。乐医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和组织部打招呼,他现在脑子里都是这些语录,甚至觉得空气里也充斥着这些语录,这些语录像苍蝇一样在他眼前盘旋,嗡嗡作响。
走出行政楼,乐医生碰到了乌钢,他情不自禁地说,今天真是邪了门了,想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件事情出来。乌钢说,什么事?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行医语录,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乌钢说,什么样的行医语录?都说了些什么?乐医生简单回顾了一下,说,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手,我也早做些准备,不至于当场这么被动,等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真是糟糕透了。乌钢想了想,很有经验似地说,这次你的事要是黄了,也许就黄在这些语录上。乐医生说,不会吧?这事有这么严重?不就是一些语录吗?乌钢说,我说你书生吧,你还不信,这事就是这样。你要是个医生,你原地踏步,你医术好,你说话随意点,都没关系。你要是进班子了,当干部了,就不一样了,就要用干部的标准来衡量你。你不是看妇科吗,人家就会顺着妇科的思路去想问题,看妇科说这些话,就是德出了差错,这后果就严重了,你这干部还上得了吗?乐医生被乌钢这么一说,心完全就不是心了,像被机关枪扫了一阵,蜂窝一样,都是洞孔。
7
乐医生一下子就没了兴趣。不是对仕途没兴趣,而是对这件事的性质起了变化感到难受。
有些问题,他不知如何去想才是对的。他不优秀吗?他不是组织培养的后备干部吗?他不是经过考试上来的吗?他不是海选中脱颖而出的吗?他是循序渐进一步步走过来的,他就应该是铁定的。如果他有一手靠不上,以他性格,他知识分子的面子,他根本不会再说一个想字。问题还在于,他也不是乱世英雄,不是斜刺里杀出的程咬金,不是“双突”,怎么就会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呢?他没有想到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会有这么凶险的旋涡。现在还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热衷于举报,热衷于打冷枪放冷箭。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事情有了跌宕,有了阻碍,他就觉得不漂亮了,他热情大减。他想,难道这就是皇历上说的麻绳捆绑?暗无天日?好像还不至于吧。
但是,现在要他放弃,他也是不肯的。放弃算什么呢,鸟儿将死也要哀鸣几声。况且,这种语录,理解和不理解是差别很大的。理解得好,会说他思想走在前沿,病看得开放。理解得不好,会认为他是在挑逗和引诱病人,就和作风挂上钩了。就算是作风问题,乐医生觉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