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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收获-2007年2期-第36部分

小说: 收获-2007年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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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姓王,于一九一九年出生于沪上一户工商家庭,曾留学美国,攻读数学,回国后在中学任教,后任校长。自文化革命开始,他一度被打倒,一度被解放,再被打倒,然后,就被带来此处。这些是他与阿明“交流案情”时告知的。对了王校长的“罪行”,阿明不免感到惭愧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忽然就落到这么一个境地,他都觉得对不起王校长,他有什么资格与王校长同囚一室?现在,他已经开始崇拜王校长了。阿明不禁更加感到糊涂,他被他们抓到这里,和成就卓著的王校长一起,究竟是为什么呢?王校长安慰道:不要着急,让我们一起来解这道题吧,我考虑,可以用约分的方法——年龄,不一样,除不尽,排除;身份,你是学生,我是老师,除不尽,排除;家庭出身,我是工商,你是职员,也除不尽,排除;政治面貌,你是红卫兵——阿明插言道:我只是一个画匠——就叫宣传员吧,王校长说,我是走资派,还是除不尽,排除;婚姻状况,你未婚,我已婚并育有一儿一女,再排除——王校长笑了,只剩下一个公约数,性别,我与你都是男性。这一回,阿明也笑了,这是他闪禁在此之后第一次笑。忽然间,王校长直起了身子,向阿明问道:刚才你说你是什么,画匠?阿明不由紧张起来,不晓得王校长有什么新发现。王校长沉吟着,慢慢说道:阿明,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电影,叫做《中锋在黎明前死去》。阿明怔忡着点点头,不晓得这与他们的处境有什么关系。王校长沉思道:你看,那个收藏家,收藏了芭蕾舞演员,足球明星,还有数学家……我就是那个数学家,你呢,是芭蕾舞演员,哦不,你是那个足球中锋——这就是我们的公约数,我们都是天才!阿明立刻起来反对:我算什么天才!你当然算!王校长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这情形不知怎么让阿明想到阿援,幼年的阿援,他有些难为情地抽回手,心里却很感动。王校长继续他的思路:我们被收藏起来,收藏起来做什么呢?王校长的推理再一次遇到障碍,进行不下去了。可他并不放弃已有的成果,认定“天才”就是他们的公约数。然而,自此,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是数学。 
  数学是什么?阿明问王校长,王校长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变成一个顽童,老顽童。他反诘:绘画是什么?阿明红了脸:我哪能知道,我不过是瞎域。王校长并不放过:瞎画也是画,换一个问法好了,怎么瞎画的?阿明脸更红了:涂涂抹抹。涂抹什么呢?王校长耐心地问。人啊,物啊,阿明说。王校长接着问:这些人和物都是你看见并且认识的?当然不全是,阿明穷于应付了。王校长并不罢休:那你是怎么知道它们的样子的?阿明简直要哭出来了:这总知道的,世界上的人和物大致都差不多,没看见这个也看见过那个。好!王校长击一下掌,通过了。很好,就是说,绘画是用笔和颜色把你看见的事物的形状描画在纸上,大概差不多吧!阿明基本同意。有一点数学和绘画相像,王校长说,也是要描绘事物的形,但数学描绘的事物却不像你们描绘的那么具体,而是抽象的,所以我们的工具也是抽象的,就是“数”,总起来说,数学就是“数”和“形”。这一回轮到阿明发问了:你们的“形”和我们的“形”。也就是你们描绘的事物和我们描绘的事物有没有联系?王校长很欢迎阿明的问题,他笑得几乎称得上灿烂:最初的时候,我说的最初是几千年之前,古埃及的时候,应是有些关系的,“几何”的概念就是来自尼罗河泛滥,计算涨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发展到后来,就离现实远去,越来越没联系了。阿明再追问:那么它的描绘是在什么地方进行——阿明发现提问变得有难度了,他也学王校长,用比喻的说法——我们的绘画是在纸或者画布,哪怕是一面墙,总归有个地方——王校长帮他说出了这个意思:载体,你说的是“载体”?阿明同意。思维,王校长回答说。阿明感到了茫然。王校长兴奋起来:思维其实也是具体的,举个例子,古希腊有个数学家,也是哲学家,芝诺,他有一个著名的悖论,他说阿基利斯追不上乌龟,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条件,就是让那乌龟先开步走那么一小点路。阿明也兴奋起来:这话怎么说?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够乌龟爬老半天!王校长站起来:我们必须从实际中脱离,站在逻辑的空间里。阿明也站起来了:好,你说!王校长就说:你听好,开始,乌龟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举步,乌龟已经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乌龟无数步呢!王校长笑得更快乐了:无论他速度多快,他总是跑在中途,跑过一半,再跑过下一半的一半,永远是在中途,而乌龟已经开始下一程了。阿明说:你在讲什么呀!王校长说:我就在讲这个! 
  王校长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笔,画一条横线: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处划一点——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再划一点——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一点——这是永无止境,阿基利斯永远是要先抵达一半,再到终点。这一回阿明清楚了,他很有把握地在线底下划一道:这条线全长多少?王校长说:你又落到现实的窠臼,不是说,这是另一个“载体”!于是,阿明又陷入茫然。这时候,门上敲了两下,开饭了! 
  下一日,阿明又提出问题:这有意义吗?王校长欣然道:有啊!什么意义呢?阿明不解,王校长考虑一会,给阿明出了一道题:一个牧人,一头羊,一条狼,还有一棵白菜,要过河;一条小船只能乘牧人自己,外加一头羊,或者一条狼,或者一棵菜;而狼要吃羊,羊又会吃白菜,问你,牧人怎样才能将羊和狼,还有白菜安然渡到对岸?阿明怀疑地看着王校长,不晓得王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校长就笑,催他回答。阿明只得埋头动脑筋。想了一会,抬头说:其中羊是最危险的,它既要被狼吃,还要吃白菜,所以必须把它隔离起来;那么先让牧人带羊过河,放在对岸,再来带狼;狼到了对岸,就把羊带回来,换上白菜;白菜到对岸,牧人最后一趟就是渡羊。很好!王校长夸奖他,请他到黑板上,画一幅渡河图。阿明犹犹疑疑地站起身,走到黑板前。先画牧人,他将牧人画成一个原始人,围着兽皮,头顶草叶,挎一把弓箭,手持一柄船桨,脚下立一头羊,狼和白菜各在一岸。阿明转过身,等王校长说话。王校长双手抱膝,竟看得入迷,由衷发出一声赞叹:画得太像了,真是栩栩如生!阿明受了夸奖,很不好意思。王校长又说:阿明你确实是天才,值得他们收藏!说到此,他忽然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我知道了,我们是被他们当作人质了!什么人质?阿明吃惊地问。以我们为抵押,向对立派要挟。王校长解释。要挟什么?阿明更吃惊了。门上敲了两下,洗漱如厕,准备就寝。 
  日光一点一点收起,屋内暗下来,然后,换了夜光,渐渐浮起来,于是,又有了一种微明。阿明在黑板上画下的牧人,羊,狼,白菜,变得立体,好像是活的。连阿明自己都感到它们的肖真。王校长决定要把这一课讲完,他站到黑板前,阿明则抱膝坐在铺上。王校长在牧人头上写一个“B”,羊是“M”,狼为“L”,白菜“C”。然后开始渡河,B M抵彼岸,此岸为C L;B往此岸,彼岸留M;然后,彼岸为BML,此岸留C;再然后,彼岸L,此岸BMC;接下去此岸M,彼岸BCL;此岸BM,彼岸CL;最终全部到达彼岸,BMCL大团圆!黑板上布满线条和字母组成的图案,好像是一张网,将阿明画的牧人,羊,狼,白菜一网打尽。月光铮亮,王校长背着手站在月光中,好像是在水中。楼里很静,看守的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偶尔,会有水从管道激荡而过的声音。夜晚,景物都换了模样。王校长的手臂在背后互相交握,抵在腰间,看上去既庄严又稚气。我知道你会说,这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显然是你根据生活经验得出的方法更有效率,就是说羊是最危险的,要把羊隔离开,等等的;可是,接下去却有了更困难的情况,用时髦的话说,老革命碰到新问题;刚送走这一批客人,下一批就来了,下一批客人是两对夫妇,还是一条船,只能载两个人;本来是没什么问题,多来回几趟就行了,困难在于,这两个丈夫都有嫉妒病,不能允许自己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独处,怎样渡河,就要费一番脑筋了;然而,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套规则,可以衍用下来;先还是将他们编号,两个丈夫和两个妻子分别为AB和ab,根据刚才的排列顺序,第一步四个人都排在此岸,第二步三个人在此岸,一个人在彼岸,第三步,两岸各两个人……开始渡河!黑板上又张开一面线路更加繁复的网。这时候,阿明举手要求发言,王校长准许。阿明说:这是不是好比代数里的方程式,用来解决鸡兔同笼的意思!王校长表扬了他:很好!现在就可以初步回答你的问题,这有什么意义?意义在于思维有了格式,就有可能攀援更高级别的难题,思维的图画——王校长点了点阿明的图画——不是那么肖真,却同样栩栩如生,很美! 
  阿明懵懂着,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他觉着有一个空间,也就是“载体”吧,是他完全感觉不到的,却与他共存,甚至相互交错穿行。他进不去,他知道那里另有一番天地,很美——他相信王校长,那里很美,他无法享用,因而都有些焦虑。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长那样地将胳膊背到身后,互相挽着,很像一个学生朗诵和歌唱的姿势,宣讲着那一个空间的情形。有几次,阿明用现实中的事物去对应,企图获得一点了解,都被王校长否定了。不由发急地说:你这不是拔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面吗?简直是唯心主义!王校长就说: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客观的,阿明说。什么是客观?是存在的。什么是存在?可以证实的,阿明再回答。王校长又笑了,眼睛弯下来,嘴角翘上去,有些像意大利童话里的匹诺曹,那个调皮捣蛋的小木偶,渐渐长了岁数,变成了先知。很好,可是阿明同学,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证实,你认识——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唯心主义言论。那么——他近乎胡搅蛮缠地质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吗?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阿明再也说不出话来。王校长继续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可证实的世界,一个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来:这不是乌托邦!王校长说:你说得对,数学就是一个乌托邦! 
  月亮移了位置,光转换方向。王校长所在的讲台进入暗里,暗里有些枝条的影,光到了阿明这边。夜晚的光质与日光不同,它纹理细腻,肌表润泽。严格说,夜晚是不该有光的,可事实上却有。这是他们头一次在夜间活动,没有钟表计数时间,不晓得几点才睡下的,也许很晚,也许很早。他们这一老一少,就好像在世界一隅,远离人群,享受着他们独自创建的乐趣。临人梦乡的一刻,阿明竟感到一阵幸福,他想:他运气不错,总是遇到对他有教益的人,现在是这位王校长,之前呢,有老师。老师他在做什么呢?他想着老师,阿援的脸却浮上来,然后他就睡着了。这个夜晚,其实是有些像圣典,有多少华丽的思想在交汇漫流,量和质都超出了一个少年的头脑与心灵的承载力。但这个少年却有着向善的愿望,在他温存的表面之下,潜藏着浪漫的情怀,要求他超出平常的生活,虽然不知道应该去向哪里。现在他更不知道了,王校长的课程难度太大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呢!只有使他的头脑糊涂,但就是这糊涂里,藏着光明。经历过这样的夜晚,还能再期望什么呢?真好像是事先的约定,第二天,情形就改变了。他们都还来不及告别,就分手了。先是王校长被人叫走,然后是他。他们并不多话,只是让他走。阿明茫茫然走过走廊,下了楼梯,穿过一方天井,回廊环绕天井,廊里是教室,总共有四层。他正是从其中某一层的某一间里走出,是哪一间呢?他完全失去了方位。从回廊底下走出一扇门,看起来是学校的后门,对着一条背静的弄堂。他走过弄堂,站在了街上。街上人车奔流,有新的大红标语横幅在街面拉起,写着“大联合”的字样。阿明脚上穿了人家的鞋,此时才发觉这鞋的不合脚,太阳从头顶洒下,他不由眯缝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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