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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2004年第5期-第26部分

小说: 2004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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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扁担频频点头了,却还是没有真的过来与大家坐一张桌子。他放下箩筐,坐了一只小板凳;老板娘立刻给他送来鸭颈和烧烤,啤酒也砰地用牙齿咬开了,连同一只一次性塑料杯,放在他的脚跟前。老板娘百伶百俐,知道老扁担是一个破烂;看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眼色,也伺候,却是不亲不疏,不卑不亢。老扁担大约是不懂得这样的老板娘的,也只管频频点头致谢,吃 
东西却谨慎与文雅得出奇,一点点地咀嚼,似乎牙也不好;喝了几口啤酒,脸和脖子都像晒熟的酱了,便不住地挪挪小板凳;终于移到阴影里,把自己躲了,去慢慢吸烟。为了不让老扁担尴尬,我们也都装出不注意他的样子,再也没有故意与他说话。 
  烧烤之夜,我吃了一会儿就上楼回家了。然后伏在阳台上,俯瞰楼下自行车棚的风景。我这个人不行,大众的热闹总是参与不进去。这样热烈的吃法,我也只能浅尝辄止;太浓烈太辛辣太烟火气了,我受用不了。我学医出身,养成了讲究卫生的习惯,以前去食堂吃饭,自己的饭盒,都是要用酒精棉球消毒的;见这样的烧烤,食物都是用手摆弄调理;啤酒瓶来不及开就用牙齿咬;你兄我弟,四海一家,唾沫星子横飞;我的食欲就很难保持。我这样毛病,自己也惭愧,但是也没有办法。我知道大众好,知道世俗有味有趣有智慧,却就是不可以太亲太近;若亲近得身在其中,只有昏头昏脑,迷蒙一片了;若隔了一定距离,我反而清楚分明;好像在最恰当的座位上看戏,台上的喜怒哀乐,我皆有共鸣并可以让感觉深入,剥笋抽丝,曲径通幽,更得到许多意外的感觉。 
  就这样,我一直呆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人人心满意足,杯盘狼藉。大家互道再见,愉快回家;张华与大排档结账付钱,一脸的斤斤计较和精明能干。老扁担却又早巳不见了,只见他的那条宝贝围巾,被主人不小心遗忘在自行车棚的栏杆上,长长地挂着,与花草树木一起,在风中摇摆晃荡;让人感触万事无不有因,这条围巾,又是怎样的因呢?夜更深了。长江上,轮船的呜呜声,在夜里总是荡气回肠;这是大江大河与大船的音乐,是码头城市一种永远的感叹;这感叹是太浩大了,使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听着轮船的汽笛声,在与人世的敬畏中慢慢睡去。 
  又是一度秋风寒,饶庆德教授与王鸿图的马拉松诉讼,峰回路转,法院不给饶庆德教授判决了,倾向了王鸿图一边,建议他们庭外和解。于是,饶庆德教授与王鸿图,时不时要去法院协商;两人都穿了西装革履,前后从花桥苑出门,打的去法院;又前后从法院打的回到花桥苑,各人再恼火地脱去西装革履;多次协商,皆都不成功,都花费了许多冤枉钱。 
  该庭庭长,原是饶庆德教授夫人过去的一个女学生,同时自己还爱好文学,平日也写写文章,与报纸有热线联系,因此她受理了饶庆德教授的案子之后,还给报纸写了消息,大有谴责学术剽窃与抄袭行为的意思。不料后来,女庭长的态度渐渐变化;饶庆德教授不断催促夫人出马,去看望她的女学生。教授夫人为人老实,不善交际,每出门一次,都觉得羞辱;可是既然诉讼缠身了,不出面帮助一下丈夫,也说不过去。这个晚上,教授夫人提了一只单位里发的电饭煲,再次看望自己的女学生。女学生正在吃饭,家里使用的却是一只很高级的日本电饭煲。教授夫人一见,就畏畏缩缩地拿不出手了。老师的礼物,女学生果然也是坚辞不受的;谈到案子,口气也原则淡然。在回家的路上,教授夫人倍觉难受,又被一口秋夜逆风灌入,咳嗽不止;咳嗽了几天,转为肺炎,送到医院的当天便去世了。 
  花桥苑已经有过几回丧事了。我们这一栋公寓,还是第一次。胖丫与小孩子觉得好玩,都来聚集,跑来跑去,无故欢叫,我们一楼的门洞里,顿时一派热闹气象。门洞旁边,八字排开,摆了两路花圈。我们这才由花圈的挽带上知道,饶庆德教授夫人的名字叫德馨。殡仪馆的仪仗队来了,穿着潦草却花哨的制服,是寥寥三五人的管乐队;反复吹奏了哀乐,之后是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真的好想你》,只是把节奏变缓拖长,把欢乐拖成哀伤。殡仪车缓缓开出花桥苑,饶庆德教授身穿黑色西装,戴了墨镜,步态呆滞,由张华搀扶。饶庆德夫妇的儿子捧母亲遗像,哭了几声就收了,好像也是觉得因为应该哭哭而已。媳妇没有哭,只做出了悲伤的神态,牵着蹦蹦跳跳的儿子。单单张华不住地擦眼泪摔鼻涕。 
  我们花桥苑几次丧事,人家都请了张华帮忙,张华每次都哭得赛过孝子,让人家好生感动和感激,没有人哭的丧事总归不显得隆重。回头张华坐在自行车棚里,自己冰敷红肿的眼睛,也懊丧,道:“我哭个鸟!又不是我什么人?怎么就这么没有出息?”之后,又为自己找理由,说:“我这是当寡妇坐下毛病了,看见人去了就替活着的人难受;就想到哪天我去了,我的胖丫怎么办?”说着又是泪如涌泉。两个门卫在门房,呆头呆脑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小店铺,老板们都把脖子伸长了,望着灵车过去,再发出自己的叹息与议论。老扁担在台阶上坐着,慢慢吸香烟,也张望,却到底还是平时的木然。聂文彦在她家阳台上,对我发表了感想,说:“其实我们也很痛心;其实老太婆还是相当有人品的;世道总是好人无好报;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一场文字官司,打到这种地步,真的可以你死我活,也是叫人意外。至于社会体制问题研究,是饶庆德教授权威,还是王鸿图老师有理;到底谁首创?谁抄袭?其实我们花桥苑大家,真是没有任何人在意。从历史的抽象意义来说,也只是理论本身有意义,而研究理论的人或多或寡,或争论或分歧,或剽窃或抄袭,都是正常现象。所有一切,怎么抵得过一条活活的性命?送殡之时,天低云暗,秋霖又起,寒意格外刺人,城市生活小区的丧事,空洞潦草又寂寥,我们花桥苑人家,人人都看得心惊而无言了。 
  老扁担倒是经得起踹。他受了这次围殴以后,当时以为只是外伤,后来却胸口发闷,还吐了几口血;也不肯去医院,舍不得钱,就自己在药房买了止血药吃,再躺几日;又起床了,又挑起箩筐收破烂了。 
  再几个月过去,老扁担看来确实没有大碍;倒是因祸得福,收购破烂的生意,更上了一层楼;我们花桥苑的人家,已经只愿意叫老扁担进来了。老扁担过去的生意,可以算是红火的,现在就可以称为垄断了。老扁担自己没有要求垄断,是我们花桥苑人家的主动,我们愿意被垄断。因为与破烂打交道,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跑出去在大街上等候,宁可多费一点时间,要等一个面善的进来;面善也还是生人生面,又要谈一番价钱;许多破烂是不肯承认七两秤的;还压价,报纸涨价到五毛一斤,他只肯说四毛。买卖破烂,总是一桩没有斤两的小买卖,却还要弄得人心里不舒服,还要大费口舌,更让人还觉得委琐无趣;有时候还会恼火地大叫:不卖了!不卖了!现在好了,一切都理顺了,自然就是老扁担了。现在我们卖破烂,简单到可以就站在阳台上,叫唤胖丫一声;胖丫就去把老扁担带进来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老扁担收购我们花桥苑人家的破烂,差不多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到后来,谁要是不叫老扁担,倒是叫旁人惊奇了,觉得事情怎么就怪怪的呢。饶庆德教授的家庭有了重大变故以后,原本由他夫人处理的破烂事宜,现在交由张华处理了。张华便拎出破烂来,自然就是老扁担接了。只有聂文彦,她是坚持不接受老扁担的。与其说是她与老扁担拧住了,还不如说是她与自己的观念拧住了。聂文彦索性不卖破烂了,她把破烂一一归类整理,都堆积在通向顶楼平台的过道上。为自己的观念受难,总是大有人在,聂文彦算是让我认识了这种执著的人。 
  这是1998年的夏天了。又是几场泼天的大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然而,这一次我们小家庭遭受的破坏与损失,被大破坏与损失掩盖了。洞庭湖涨水,鄱阳湖涨水,中原大片地域的千湖万泊都水满为患,长江的大小支流都涨水,都在倒灌长江;上游的洪峰还一趟趟赶来,长江便成了我们城市的一道悬河。我们花桥苑人家,天天去江边看水;长江宽阔气派得一塌糊涂,果真叫人气短眼晕。我们是不怕大水的,只是被大气象震慑。抗洪救灾开始以后,人人都上堤去了,花桥苑只剩下老弱病残。大事件就是这样的风起云涌,一呼百应;人人随着潮流说话和做事,身不由己地亢奋;到处看见英雄包括自己也是,振臂一呼,都气壮山河;日常的那个自己,连自己也都找不到了。 
  老扁担也急急赶回家乡了。老扁担的家乡在汉川,也倒了好几个小口子,村庄淹了不少。大水退下之后,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捐献救灾物资;一波一波地捐献,从棉被棉袄到毛衣毛裤,再从毛毯秋衣到床单衬衣;捐献到单位,也捐献到居委会;街头的捐献站,也跑去捐献;家里翻了一个底朝天,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几十年前的呢子中山装,绣花棉袄,还要它做什么呢?如果这一次长江真的倒了,武汉淹了,还要什么东西?物质果然就是不重要的,果然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事件带来了大气魄,我们花桥苑人家,捐献热情持续高涨,接近疯狂。老扁担回来以后,大家也把衣服鞋袜被子枕套什么的,纷纷地抱了出来,塞满了老扁担的箩筐,再要他赶紧挑回乡下去;老扁担赶紧又往家乡跑,整日里嘴巴里像在念经,尽是“谢谢”两个字。 
  大事件终于慢慢隐退,人们的非常热情也慢慢平复,日常生活又慢慢主宰了岁月,不过,日常生活不再是往日重现,是新的日常生活了,经历总是有用的。老扁担再从乡下回来,与大家熟人熟面地有一点像亲戚了,他的目光不再死死盯在地上,也可以与大家一问一答地对话了。老扁担箩筐里还挑来了一个小男孩,黑得泥鳅一般,精瘦,脖子格外细长,浑身都是野兔的机警与惊悚。我们花桥苑的人,看见了小男,孩,觉得有趣,就问老扁担:“你孙子?” 。 
  老扁担答:“我孙子。” 
  “几岁?” 
  “三岁。” 
  “三岁最好玩了。” 
  “三岁是好玩。” 
  “孙子叫什么?” 
  “都叫黑泥鳅。” 
  三天以后,黑泥鳅就和胖丫熟了。胖丫牵着黑泥鳅的小手,逢人就说:“黑泥鳅还会唱《走进新时代》呢!”人说:“黑泥鳅唱一个。”胖丫就说:“唱!黑泥鳅,唱了给你喝可乐。”黑泥鳅就绞一绞小手,忽然昂头,开口便十分地高亢气壮:“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率领我们走进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黑泥鳅舌头有一点大,偏是要努力吐词;还受自己气韵的感染,最后要握起小拳头,举起胳膊向天空,拖腔一直要拖到气尽;把听歌的人们心疼得,直抢过去搂在怀里,笑得死去活来;然后,就给黑泥鳅可口可乐、雪碧或者果冻。 
  蒙童的无知就是天趣。黑泥鳅人见人爱。世上或许有天使,那它们一定只是孩子了。 
   
  15 
   
  正如孙子黑泥鳅所唱,他的爷爷老扁担,在这改革开放的年头,终于有一点富起来的意思了;虽然顿顿还是馒头就咸菜,毕竟一天吃三顿饭了;也买上贵一点的香烟了;还主动给两个门卫香烟抽;也给过王鸿图;王鸿图笑而不要;老扁担也就明白他的香烟还是比较劣等;但是他自己已经非常满足了。每日里,老扁担皆是坐在花桥苑门房的台阶上,吸烟,阅读,有人叫,就进去收购;收购完毕就出来,再吸烟,阅读,吃咸菜就大馒头,喝自来水。冬天到了,老扁担也肯恳求“老板”了,说:“老板,如果你家有富裕的,就凑合我一件棉袄毛裤。”大家都愿意给,于是,老扁担就成了我们花桥苑人家的拼凑,羽绒袄,毛衣,裤子,皮鞋,手套,皆是我们熟悉的,我们看了就眼熟和亲切,包括他的宝贝长围巾。来年正月十五前后,我们花桥苑就有人念叨:老扁担该回来了。果然不久,老扁担就回来了;大家就要大卖一通破烂,把春节产生的大量破烂都清理出去。春天草木疯长,胖丫忙不过来,叫老扁担进去帮忙除杂草,老扁担也进去;除完,也就退出来。张华开始还有担心,她怕大家对老扁担好了,老扁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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