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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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神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万能而慈悲的上帝——”他朗声祈祷。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了。这个世界的确变得越来越无聊了,没有什么值得祈祷或者诅咒。
基督对这种麻烦又知道什么呢?从来没有遭受这种麻烦的基督知道什么呢?他只是被出卖了,就像波拉一样。他并不曾因为被骗而出卖别人。
亚瑟站起身来,仍旧习惯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他走到桌子跟前,看见上面放着一封信。信是蒙泰尼里的笔迹,是写给他的。信是用铅笔写的:
我亲爱的孩子:在你释放的这一天不能见你,对我来说实在让我感到莫大的失望。可是我被请去看望一个快要过世的人。我要到很晚才能回来。明天一早过来看我。急草。劳·蒙。
他叹息一声放下信来,看来这件事对Padre打击确实很大。
街上的人们笑得多么开心,聊得多么畅怀!自他出生以后一切都没有变化。至少他周围那些日常繁琐的小事不会因为一个人、一个活人死去而变化。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喷水池的水还在溅荡,屋檐下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对他来说,他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地死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叉抓住床头的栏杆,额头枕在胳膊上。时间还多的是。而且他的头还疼得厉害——大脑中央好像疼得很。一切都是那么乏味,那么愚蠢——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前门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吃了一惊,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他坐在这里想入非非,任由宝贵的时间流逝——现在他必须看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冷酷的声音——他们会嗤之以鼻,大发议论——要是他有把刀子该有多好……
他绝望地环视四周。他母亲做针线的篮子就在小柜子里,篮子里当然会有剪子。他可以绞断一根动脉。不,床单和钉子更安全,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他从床上掀下床罩,发疯似的撕下一条布来。楼梯里响起了脚步声。不,这条布太宽了。用它打结会不牢的,而且一定要留出一个套索。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血液撞击着他的太阳穴,并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快点——快点!噢,上帝啊!再给五分钟的时间吧!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那条撕下的布条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听着。有人扭动了门把,然后朱丽亚扯着嗓门叫道:“亚瑟!”
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亚瑟,请把门给打开。我们在等着呢。”
他捡起撕坏的床罩,把它塞进抽屉里,然后匆忙把床抚平。
“亚瑟!”这一次是杰姆斯在喊门,而且有人在不耐烦地扭动门把。“你睡着了吗?”
亚瑟环视屋子,看见一切都已藏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门。
“亚瑟,我可是有话在先。你至少应该遵照我的要求,坐等我们回来吧。”朱丽亚闯进屋里,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看来是认为我们合该在门口恭候半个小时——”
“我亲爱的,是四分钟。”杰姆斯温和地予以纠正。他尾随妻子的粉缎长裙走进屋里。“我当然认为,亚瑟,你这样做不大——不大成体统——”
“你们想干什么?”亚瑟打断了他的话。他站在那里,手扶着房门。他就像是一只被困的动物,偷偷看看这个,然后又偷偷看看那个。但是杰姆斯反应迟钝,朱丽亚又在气头上,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伯顿先生为他妻子拉过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膝盖处扯直他那条新裤子。“我和朱丽亚,”他开口说道,“觉得我们有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
“今天晚上不行,我——我不大舒服。我头疼——你们必须等一等。”
亚瑟的声音有些异样,含含糊糊的。他神情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杰姆斯吃了一惊,四下里看了一下。
“你怎么啦?”他着急地问道,突然想起了亚瑟来自那个传染病的温床。“我希望你不是得了什么病。你看上去很像是在发烧。”
“胡说八道!”朱丽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是在装腔作势,因为他羞于面对我们。过来坐下,亚瑟。”
亚瑟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床上。“嗯?”他疲惫地说道。
伯顿先生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捋了捋他那已够整洁的胡子,然后再次开始道出那番经过准备的话来:“我觉得我有责任——我负有痛苦的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你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结交——呃——那些无法无天、杀人越货之徒,以及——嗯——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我相信你,也许只是糊里糊涂,而不是已经堕落了——呃——”
他停了下来。
“嗯?”亚瑟又这么说道。
“哎,我不希望难为你。”杰姆斯接着说道,看到亚瑟那副疲倦的绝望神态,他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十分愿意相信你是被坏伙伴引入了歧途,因为你年纪轻轻,缺乏经验,还有——呃——鲁莽,以及——呃——你具有一种轻率的性格,我怕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亚瑟的眼光缓缓转到母亲的画像上,然后又收回眼光,但是他没有说话。
“但是我相信你会明白的,”杰姆斯继续说道,“我们这是一个为人推崇的家庭,要我收留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辱其门风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嗯?”亚瑟又重复了一遍。
“那好,”朱丽亚厉声说道。她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亚瑟,除了‘嗯’这么一下,你就不能行行好,说点别的什么吗?”
“当然了,你们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做。”他慢吞吞地说道,身体一动不动。“不管怎样都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杰姆斯重复说道,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哈哈大笑,并且站起身来。
“噢,没有关系,是吗?那好,杰姆斯,我希望你现在明白了你能从这个人那里指望得到多少报答。我告诉过你好心得不到好报,对一个投机钻营的女天主教徒和他们的——”
“嘘,嘘!亲爱的,不要计较这事!”
“别胡说八道了,杰姆斯。不要感情用事了,我们已经受够了!一个孽种竟然充作这个家庭的成员——他该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要负担一个天主教教士一时风流而养下的孩子呢?这儿,瞅瞅!”
她从口袋里扯出一张业已揉皱的纸来,隔着桌子朝亚瑟扔了过来。亚瑟把它摊开,上面的字是她母亲的笔迹,署名的日期是他出生前四个月。这是一封写给她丈夫的忏悔书,落有两个签名。
亚瑟的眼光缓慢地移到这张纸的下端,绕过拼成她名字的潦草字母,看到那个遒劲而又熟悉的签名:“劳伦佐·蒙泰尼里”。他凝视这张忏悔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一言不发,折起这张纸,把它放下来。杰姆斯站起身来,挽起了他的妻子。
“行了,朱丽亚,就这么着吧。现在下楼去吧。时候不早了,我想和亚瑟谈点小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抬眼看看他的丈夫,然后又看看亚瑟。亚瑟正默默地凝视着地板。
“我看他有些犯傻。”她小声说道。
当她撩起裙子的后摆走出房间以后,杰姆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走回到桌旁他那把椅子跟前。亚瑟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亚瑟。”杰姆斯温和地说道,现在朱丽亚已经不在这里,听不到她说些什么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非常遗憾。
也许你还是不知道它要好些。可是,一切都已过去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你表现得这样克制。朱丽亚有——有点激动,女人总是——反正我不想太难为你。”
他打住话头,看看他的好言好语产生了什么效果。但是亚瑟仍旧纹丝不动。
“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杰姆斯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这样的事情让大家都感到不愉快,我们对此只能保持缄默。
我的父亲非常慷慨,在她承认失身以后并没有和她离婚。他只是要求那个勾引她误入歧途的男人立即离开这个国家。你也知道,他去了中国当了一名传教士。就我来说,我是反对你在他回来后和他来往的。但是我的父亲最后还是同意让他来教你,条件是他永远也别企图看望你的母亲。说句公道话,我必须承认他俩始终都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条件。这是一件让人引以为憾的事情,但是——”
亚瑟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和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蜡制的面具。
“你、你不认为,”他轻声说道,奇怪的是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有些口吃,“这、这——一切——非、非常——好笑吗?”
“好笑?”杰姆斯把他的椅子从桌边挪开,坐在那里瞪眼看着他。他吓得发不出火来。“好笑?亚瑟,你发疯了吗?”
亚瑟突然仰起头来,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
“亚瑟!”船运老板大声叫道,因为气愤而抬高了嗓门,“你竟然这样轻浮,这使我感到很意外。”
没有回答,只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大笑,笑得那么响亮,笑得那么有力,以至于杰姆斯开始怀疑这里是否有比轻浮更严重的事情。
“活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转过身去,鄙夷地耸了耸肩膀,并在屋子里不耐烦地踱来踱去。“真的,亚瑟,你比朱丽亚还不如。好了,别笑了!我可不能在这里等上一整夜。”
他也许还不如请求十字架从底座上下来。亚瑟对于抗议或者规劝不再顾忌了,他只是放声大笑,不停地笑着。
“岂有此理!”杰姆斯说道,他终于停止了气急败坏的踱步。“你显然是激动过分,今晚已经失去了理智。如果你这样下去,我就没有办法和你谈事。明天早晨吃过早餐以后找我。
现在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晚安。”
他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现在还要面对楼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
“我看那儿又会哭开了!”
疯狂的笑声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锤子,然后扑向十字架。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站在空荡荡的底座前面,手里仍然拿着锤子,破碎的塑像散落在他的脚边。
他扔下锤子。“这么容易!”说罢转过身去。“我真是一个白痴!”
他坐在桌边喘着粗气,额头伏在双手里。他随即站了起来,走到盥洗池跟前,端起一壶冷水浇到他的头上。他走了回来,十分镇静,并且坐下来考虑问题。
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为了这些虚伪而又奴性的人们,这些愚昧而又没有灵魂的神灵——他受尽了羞辱、激情和绝望的种种煎熬。他准备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当真,因为一个教士是个骗子。他现在聪明多了。他只需抖掉这些毒虫,重新开始生活。
码头有许多货船,很容易就能藏在其中的一艘货船里,偷偷乘船逃走,到达澳大利亚、加拿大、好望角——不管什么地方。随便到哪个国家,只要远在天边。至于那里的生活,他可以看看再说,如果不适合他,他可以再到别的地方。
他拿出钱包。只有三十三个玻里,但是他的手表还是值点钱的。这就能帮他挨过一段时间,不管怎样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他都要挺下去。但是他们会找他的,所有这些人都会找他的。他们当然会到码头查询。不,他必须给他们布下疑阵——使他们相信他死了。然后他就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一想到伯顿一家将会寻找他的尸体,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那会是一场多么好笑的闹剧啊!
他拿过一张纸来,随手写下了所想到的几句话: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他折起这张纸,写上蒙泰尼里亲启的字样。然后他又拿过另一张纸,写下了一排字:“去达赛纳码头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当他经过母亲的画像时,他抬头哈哈一笑,耸了耸肩膀。她也欺骗了他。
他轻手轻脚地经过了走廊,拉开了门闩,走到大理石楼梯上。楼梯又大又黑,能够发出回声。在他往下走时,楼梯好像张开了大口,像是一个阴暗的陷阱。
他走过庭院,谨慎地放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