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也可以抬起头来了!骄傲一再地被母亲露出来,好像这一切正是母亲本人的意愿和努力的结果。田园觉得自己像一块烙饼一样被翻了身。
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运气,有一个你这么白手起家的好女儿。她看着田园满目深情。
这不对,田园想,这只是偶然。曾经仅仅因为她们这些女儿的存在,母亲就绝望得想死过。
她们姐妹曾使她气得发抖,使她不停地偷,不停地诅咒,使她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正如当初生这些女儿不是她的选择,如今女儿发财也一样不是她的选择,一切只是偶然。但计较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接下来她提到了二女儿:你要帮她啊,从小到大都是指靠你,她可不小了,虽然月份小些,到底大了。她小时候也受了许多委屈。
原来她什么都还记得。记得女儿们的生日,记得她们顿顿稀饭,记得床底下的小摇篮,记得大队干部的造访,甚至记得那个用钉耙捞上来的认得“春”字的乖巧孩子。母亲虽老眼昏花,可仍记忆犹新,只是把事实混淆了:那丫头自小就
好学,都怪我们没用,没能供她念书,耽误了她。
我会的。田园只能一味地点头。
这时有两个姑娘从门口经过,她们皮肤都黑,其中一个留着短发,涂着血红的口红,大步从对面走过。田园本能地站起来,觉得特别眼熟,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儿时玩伴,可能一道上街卖玉米、下地摘过棉花呢,却一时想不起她的名
字。可她们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说笑着走过去了。
正欲开口的田园看到对方表情漠然,顿时满脸通红。她转过去看母亲,母亲也看着她,怎么啦?
那是桂花嫂子吗?为什么不理我?
桂花?母亲一听笑了起来,哪是桂花,傻丫头,那是桂花的女儿。
桂花比她大不到七八岁,田园从小就一直跟着她出门卖玉米、卖鸡蛋,她走的那年桂花的孩子才四五岁,没想到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庄子上你不认识的小孩还多着呢!农村水土就是养人,说长大就长大了。母亲看着桂花女儿远去的背影,揶揄了一下。
那桂花现在呢?
人家可不能跟你比,她虽说也在城里,却是跟泥瓦匠后面打下手,一天到晚日晒雨淋,挣不到几个钱还丢家弃小的。她把女儿丢在这里读书,可这丫头天天逃学,到处东游西逛,一个劲闹着让她妈带她到城里去打工挣钱!
康志刚从镇上取钱回来,交给田园一摞钞票,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响了。远离C市他仍然很忙,一宗接一宗业务要谈,还有许多具体事情要处理:送货的上门了,付不付现金?
花木基地的工人走掉了几个,要不要再去劳动力市场招?他的合伙人看样子是急性子,田甜也有点应付不来。山里信号不好,他不停地在屋前走来走去,说话的嗓门大得吓人,有时还对着电话发脾气,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大老板。
父亲母亲看着走来走去的女
婿脸上充满了敬畏,大气不敢出。
一通电话打完,康志刚脸上的紧张缓和下来。全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解决了?几个人同时问。
差不多吧。康志刚也出了口长气。
父亲感叹道,有手机是不一样,我们当年做生意就凭两条腿走街串户,要是有电话……
又吹牛了,母亲揭他的老底,人家那是大生意,雇了人帮他跑腿,你那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小贩子!
不过,指望别人做事可要多留点心眼,现在的人可不老实了,有些人背着老板就偷懒,这种事现在到处都是。父亲用过来人的口气想挣回点面子。
五十九
你女婿像你那么笨,老被人捉弄?我一眼就看出他有多聪明。母亲望望女婿,再望望丈夫,由衷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仿佛田家的笑声飘荡在整个黄昏里,人人都那么轻松。这情景多少年没见了,田园心中禁不住有些感动。
晚上母亲在厨房洗碗,趁着没人,田园将一沓钱交到了母亲手上。怎么,还给啊?母亲搓搓手,想伸手去接又突然缩了回来,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你们在外挣钱也辛苦,我们房子也盖了,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按理是不应该再要的。
话没说完,手上已经接过了钱。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假,索性做了个倚老卖老的动作,把钱往手心一捏,当然了,养大女儿一
场,我也就不客气了。
她把钱捧在手心里,看了看,掂了一下,似乎拿不准数目,舔一下手指头数了起来,数了几张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不好意思地住了手,想把它揣进围裙袋子里,塞了几次发现袋子太小,只好将塞进去的一半掏出来想放进裤兜里,
可这条新式裤子腰上没有口袋,只好又拿出来。她把钱卷了几下,发现太硬卷不起来,放在手上又使她不自在。她抬头看看窗
口,窗口既没有窗帘也没有玻璃,便赶紧将背对着窗户,但是手上到底有一大笔钱,使她看上去不踏实。
田园看到一大堆脏碗脏筷,想伸手去盆里洗。母亲急了,一把扯住她,不要你来,不要你
来,慌忙中倒将钱打掉在地上。她惊惶失措地蹲下身子去拾,拾到手再吹吹——其实厨房的地上潮乎乎的根本没有灰。田园只好放下碗筷去拾钱,说:“放到房间里安全些,如果不用,就存到银行里去。”
母亲点点头,因受了惊吓,刚刚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我一辈子也没进过银行,不晓得进去怎么办手续。
让招弟帮你存吧。
也好,留着给富贵办大事。
妈,我给你钱,是希望你们自己花。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尽管用,富贵还小,急这个做什么?
倒也是。母亲点点头。她心里未必这么想,只是不想和女儿争辩。
田园见母亲通情达理,就跟她说:听说富贵成绩不好,这个不管可不行。
你想想,母亲叹了口气,我们田家哪一代出过读书人?不过话说回来,不念书现在一个个也都出息了,好歹我心里好受些。
不是这样的,田园说,许多人因为没文化,只好做苦力。找不到工作而学坏的也有许多。
这我知道。母亲接过了话头。你回来还能看到几个年纪轻的?都在外面发财呢。老赵家的开了饭馆,孙建军,知道吧?承包了大工程发了大财,不肯回来了。要说倒霉的那些还真都是不识字的,张二猴,三麻子都进了班房。为什么
?当然是偷!去年回来还风风光光,说栽就栽了。母亲对村里的事熟悉得就像是家里的事。
田园总算把话题对准了母亲擅长的方面,就没有回来的吗?
有啊!母亲说。可是你以为他们回来是想家吗?才不是呢,是在外面混不出名堂来了。
说明还是要念书,不然只能做苦力,要饭……
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母亲说着扳起了手指头:城里有水泥路,自来水,到哪儿去都有汽
车,不用走路,不要晒太阳,不用挖粪坑……看上去她厌倦了自己呆的地方。
如果光是要饭倒也罢了,还有比这更坏的事呢!田园说。
我知道,母亲的表情神秘起来了:我听说陈家两个女儿都在外面做那个!
那个是什么?田园的心跳开始加速。
哎呀,还用我告诉你?
是啊,这些人让父母丢尽了脸,说到底都是因为没有文化。
不是文化的事,蒋老六家的女儿是大专生呢,也干这个。她没文化,找不到工作?是因为这个挣钱多!母亲看上去很内行。
这样的钱挣多少也不光彩,田园想知道母亲的态度。有些人是被骗的,年纪轻,没见过世面……
不光彩?都什么年代了。他们家可不这么认为。她娘老子现在日子富得流油,把地荒在那里,天天搓麻将,推牌九,当真不晓得女儿的钱来路不正吗?
六十
他们不管?田园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似的,声音有点哑。
管什么管?管了女儿苦了自己!他女儿念大学的钱都是高利贷,他们哪里有能耐还?现在倒好,高利贷还清了,她老子的关节炎也治好了,要不然,现在的医院他住得起?
母亲想到了一件事:前段时间他女儿三个月没钱寄回来,他就急得不行,天都要塌下来了,天天跑到邮局问,有我家的汇款单吗?把人家邮寄员都惹得不耐烦了,一见到他就躲。他一连写了多少信去哟,不过,他到底等到了。
你不觉得这样子不妥吗?
不妥?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可不是当年了,大家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现在的人比过去素质高了。
素质高还是不要脸?田园脱口而出。
谁?母亲愣住了,她娘老子还是她啊?
田园没有回答她,她只好笑了笑,自己把话接下去:有钱不就有素质了吗?
田园不甘心地问:就没有人笑他们吗?
笑?母亲倒笑了起来,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卖猪肉的笑她家天天买肉,还是卖豆腐的笑她天天去买豆腐脑?就笑也躲起来笑,躲起来笑谁晓得呢。他们又看不见。现在的人哪像过去的素质,哪里有闲工夫笑话别人,时间就是金钱么
。她为自己说了一句时髦话而有些得意,又好像觉得太时髦了,不好意思地动了一下嘴角。
田园本来想告诉母亲许多城里发生的事以及她们想不到的事情,母亲却乐观地转移了话题:不去管别人家了,好歹你们都好就行了。
田园说,我们好什么呀,吃了今天没明天。如果富贵不好好念书,那以后也可能不学好!现在哪一行都要文化,没文化就有得罪受。
你们有这些家业还哭穷啊?母亲看着女儿乐了,真是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看你们是一辈子吃不完了。
在城里不比家里,做哪行都有风险,一天不努力,就有可能被淘汰。田园认真道。
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田园从她的眼神看出她并没有懂自己的意思。她相信了自己已经确定的东西,就无法想象另外的情况。在她眼里,有那么多钱意味着一切都可以解决,意味着过去所承受的一切将不再承受。母亲根本无法理
解站在她面前的女儿现在所面临的问
题——这超过了她的想象能力。另一种危机,另一种不安,另一种疼痛和饥饿,是她所无法想象的。母亲用这个地方的经验理解不了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这跟智慧无关,是经验的问题,变化着的时代的问题。虽然母亲好
像也越来越靠近这个时代,观念有了不少变化,知道很多新事物,但她们的距离并没有缩小,反而更加增大。
田园不甘心就此沉默,小声地说:说到底是姐妹太多,没法好好念书。不能让富贵跟我们一样了。不念书他肯定会让你们丢脸!田园把“丢脸”两个字咬得很重。
姐妹多怎么啦,你们哪一个没成才?我是歪打正着。母亲嗔了女儿一眼,连眼白都透着恭维。富贵呢,以后就交给你们,跟着你们找饭吃了。
靠别人哪里行呢?别人帮都解决不了,只有靠自己。
你说什么?你不打算帮富贵?母亲眼睛里的愉快和轻松失去了,目光盯着女儿。
田园回乡以来好像这还是第一次碰到母亲的目光。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心思其实不在富贵身上,想的是另一个人。
见女儿没有答腔,母亲的脸严肃了起来。她理了理耷拉到眼前的头发,停下了手上的活。她得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你对我们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富贵是你弟弟,你不帮我想不通。
不是我不帮,是很可能没办法帮!
没办法?母亲更加茫然了:你们不是雇了别人做事,还发工资给别人吗?
这不一样。不能这样指望。田园觉得再解释下去就太困难了,可是不作解释,母亲刚刚才轻松起来的脸上又罩上了重重的阴影。她又忧郁起来了。这些田园都觉察到了,感到隐隐的不安。她知道母亲是挂不住事情的,如果不高兴,
一定要发脾气,如果有委屈,一定要说出来。
出乎意料,第二天母亲仍然精心准备饭菜。跟昨天不同,她买了黄花菜,蒸了嫩鸡蛋,还有豆瓣酱,煮花生,刚刚派丈夫到镇上去买来的全瘦的猪腿肉,跟她一贯的饮食习惯完全相反。只一天,她就搞清楚了女儿女婿的新口味,尽
量把菜炒得清淡些。她心平气和,忙前忙后,脸上挂着笑,甚至比昨天前天还要笑得大声,但她的笑声更像一种即兴表演。
六十一
第三天,田园仍然在腹泻,由于及时服药,也没有加重。她的消化道进入了一个非正常的运行状态,不强烈,但横竖不自在。她接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