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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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做一
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
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去寻门馆先生。”
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
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
“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
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
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
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
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
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
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做润笔之资。秀
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
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
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
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
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
你。”这几句话,说得傍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
①
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
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
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
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
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
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
② 五显灵官——五路财神,即民间所供奉的财神爷。
③ 措大——穷酸的读书人。
① 流水——这里作急忙,赶快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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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
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明日当真先去拆了壁,却好
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
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
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
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
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
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
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
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
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
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
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
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
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①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牷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
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
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②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 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
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
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
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
步回来。
③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 ,手执招牌,上写道:“风鉴通神。”
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
④
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
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
① 牲牷 (quán 全)——纯色的全牲。
② 血食——承受祭祀。古时杀牲祭祀,故称“血食”。
③ 全真先生——即道士。金代王重阳主张儒、道、释三教合一,创立了全真道,成为道教中一个重要流派。
④ 使君——旧时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刘元普因任过刺史,所以这样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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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
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
‘富者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在事者,只顾肥家,不
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
①
酬 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
特易易耳。”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
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随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
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
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
②
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窎远 ,十分孤贫,不便赴
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
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
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
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
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
春郎在傍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
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
“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
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
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
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
拆”。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
元普,本贯洛阳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
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
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
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
配良人,我虽死而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
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
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付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
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
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
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①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
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
① 相酬——相抵、相等。
② 窎 (diào 掉)远——遥远。
① “四龄”句——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品学兼优,可惜命短,仅活了三十二岁。此句是说李逊“年三
十六岁”,已超过颜回“四龄”,可以无须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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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
①
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
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少
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
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
“我那里来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
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答道:“家
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
“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
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
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
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
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思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
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
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
“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