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罗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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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酒,被一个未成年的儿童所领导,步履蹒跚地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的灵魂便是
潮湿的。”“对于灵魂来说,变成水就是死亡。”“与自己心里的愿望作斗争是艰难的。
无论他所希望获得的是什么,都是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如果一个人所有的愿望都
得到了满足,这并不是好事。”我们可以说赫拉克利特重视通过主宰自身所获得的权力,
但是鄙视那些足以使人离开中心抱负的情欲。
赫拉克利特对于他当时各种宗教的态度大体上是敌视的,至少对于巴库斯教是如此;
但他所怀抱的并不是一个科学的理性主义者的敌视态度。他有他自己的宗教,而且他部
分地解释了当时流行的神学以适合他的学说,又部分地以相当轻蔑的态度拒绝当时流行
的神学有人(康福德)称他为巴库斯派,并且有人(普福莱德雷)认为他是一个神秘派
的解说者。我并不以为有关的断简残篇能支持这种看法。例如他说,“人们所行的神秘
教乃是不神圣的神秘教。”这就暗示在他的心目之中有一种并不是“不神圣的”神秘教,
而且这应该和当时所存在的各种神秘教大有不同。如果他不是过分地藐视流俗而能从事
于宣传的话,那么他或许会是一位宗教改革家。
以下便是现有的、可以代表赫拉克利特对于他当时神学的态度的全部的话。
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谕的大神既不说出,也不掩饰自己的意思,而只是用征兆来暗示。
女巫用诳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品质无华的话语,用她的声音响彻千年,因
为她被神附了体。在地狱里才嗅得到灵魂。
更伟大的死获得更伟大的奖赏(那些死去的人就变为神)。
夜游者、魔术师、巴库斯的祭司和酒神的女祭、传秘密教的人。
人们所奉行的神秘教乃是不神圣的神秘教。
而且他们向神像祈祷,就正象是向房子说话一样,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神灵和英雄。
因为如果不是为了酒神,那末他们举行赛会和歌唱猥亵的阳具颂歌,就是最无耻的
行为了。可是地狱之神和酒神是一样的;为了酒神,人们如醉如狂,并举行酒神祭典。
人们用牺牲的血涂在身上来使自己纯洁是徒然的,这正象一个人掉进泥坑却想用污泥来
洗脚一样。任何人见到别人这样作,都会把他当作疯子看待。
赫拉克利特相信火是原质,其他万物都是由火而生成的。读者们还会记得泰勒斯认
为万物是由水构成的;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气是原质;赫拉克利特则提出火来。最后恩培
多克勒却提出一种政治家式的妥协,他承认有土、气、火和水四种原质。古代人的化学
走到这一步便停滞死亡了。这门科学始终没再进一步,直到后来回教的炼丹术家们从事
探求哲人石、长生药以及把贱金属变为黄金的方法的那个时代为止。赫拉克利特的形而
上学的激动有力,足以使得最激动的近代人也会感到满足的:“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
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或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
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火的转化是:首先成为海,海
的一半成为土,另一半成为旋风。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只能期待永恒的变化,而永恒的变
化正是赫拉克利特所信仰的。
然而他还有另一种学说,他重视这种学说更有甚于永恒的流变;那就是对立面的混
一的学说。他说,“他们不了解相反者如何相成。对立的力量可以造成和谐,正如弓之
与琴一样〃。他对于斗争的信仰是和这种理论联系在一片的,因为在斗争中对立面结合起
来就产生运动,运动就是和谐。世界中有一种统一,但那是一种由分歧而得到的统一:
“结合物既是整个的,又不是整个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开的;既是和谐的,又
不是和谐的;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
有时候他说起来,好象是统一要比歧异更具有根本性:
“善与恶是一回事。”
“对于神,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但人们却认为一些东西公正,另一些东
西不公正。”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神是日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战又是和,是饱又是饥。他变换着形相,和火一
样,当火混和着香料时,便按照各种口味而得到各种名称。”然而,如果没有对立面的
结合就不会有统一:“对立对于我们是好的。”
这种学说包含着黑格尔哲学的萌芽,黑格尔哲学正是通过对立面的综合而进行的。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学正象阿那克西曼德的形而上学一样,是被一种宇宙正义的观
念所支配着,这种观念防止了对立面斗争中的任何一面获得完全的胜利。
“一切事物都换成火,火也换成一切事物,正象货物换成黄金,黄金换成货物一样。”
“火生于气之死,气生于火之死;水生于土之死,土生于水之死。”“太阳不能越出它
的限度;否则那些爱林尼神——正义之神的女使——就会把它找出来。”“应当知道战
争对一切都是共同的,斗争就是正义。〃赫拉克利特反复地提到与“众神〃不同的那个
“上帝”。“人的行为没有智慧,上帝的行为则有智慧。……在上帝看来,人是幼稚的,
就象在成年人看来儿童是幼稚的一样。……最智慧的人和上帝比起来,就象一只猴子,
正如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会是丑陋的一样”。上帝无疑地是宇宙正义的体现。
万物都处于流变状态的这种学说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见解,而且按照柏拉图在
《泰阿泰德》其中所描写的,也是他的弟子们所最强调的见解:“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
条河流;因为新的水不断地流过你的身旁。”①“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对于普遍变化的信仰,通常都认为是表现在这句话里:“万物都在流变着”,但
是这或许也象华盛顿所说的“父亲,我不能说谎”,以及惠灵吞所说的“战士们起来瞄
准敌人”这些话一样,是不足为凭的。他的著作正如柏拉图以前一切哲学家的著作,仅
仅是通过引文才被人知道的,而且大部分都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了要反驳他才加以
引证的。只要我们想一想任何一个现代哲学家如果仅仅是通过他的敌人的论战才被我们
知道,那末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想见苏格拉底以前的人物应该是多么
地值得赞叹,因为即使是通过他们的敌人所散布的恶意的烟幕,他们仍然显得十分伟大。
无论如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曾经教导过:“没有什么东西是存在
着的,一切东西都在变化着”(柏拉图)以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固定地存在”(亚里
士多德)。
后面谈到柏拉图的时候,我还要回过来研究这种学说,柏拉图非常热心于反驳这种
学说。目前我不想探讨哲学关于这种学说要说些什么,我只谈谈诗人所感到的是什么,
科学家所教导的是什么。
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它无疑地是出自
热爱家乡与躲避危险的愿望;因而我们便发现生命面临着灾难的人,这种追求也就来得
最强烈。宗教是从上帝与不朽这两种形式里面去追求永恒。上帝是没有变化的,也没有
任何转变的阴影;死后的生命是永恒不变的。十九世纪生活的欢乐使得人们反对这种静
态的观念,而近代的自由神学又信仰着在天上也有进步,神性也有演化。但是即使在这
种观念里也有着某种永恒的东西,即进步的本身极其内在的目标。于是有了一点点的灾
难,就很容易把人们的希望又带回到他们的古老的超世间的形式里面去:如果地上的生
活是绝望了的话,那么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够找到和平了。
诗人们曾经悲叹着,时间有力量消灭他们所爱的一切对象。
时间枯萎了青春的娇妍,
时间摧残了美人的眉黛,
它饱餐自然真理的珍馐,
万物都在等待着它那镰刀来割刈。
他们通常又补充说,他们自己的诗却是不可毁灭的。
时间的手掌尽管残酷,然而我期待
我的诗篇将传之永久,万人争诵。
但是这只是一种因袭的文人自负而已。
有哲学倾向的神秘主义者不能够否认凡是在时间之内的都是暂时的,于是就发明一
种永恒观念;这种永恒并不是在无穷的时间之中持续着,而是存在于整个的时间过程之
外。按照某些神学家的说法,例如印泽教长的说法,永生并不意味着在未来时间中的每
一时刻里都存在着,而是意味着一种完全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没有前,
也没有后,因此变化也就没有逻辑的可能性。伏汉曾非常诗意地表达过这种见解。
那天夜里我看见了“永恒”,
象是一个纯洁无端的大光环,
它是那样地光辉又寂静;
在它的下面“时间〃就分为时辰和岁月,
并被一些天体追赶着,
象是庞大的幽灵在移动;全世界和世上的一切,
就都在其中被抛掉。
有些最有名的哲学体系曾想以庄严的散文来述说这种观念,把它说成是经过我们耐
心追求之后,理性终将会使我们相信的东西。
赫拉克利特本人尽管相信变化,但仍然承认有某种东西是永久的。我们在赫拉克利
特里面找不到从巴门尼德以来的那种(与无穷的时间延续相对立的)永恒观念,在他的
哲学里只有中心的火永不熄灭: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但
火是一种不断变化着的东西,而它的永恒更只是过程方面的永恒,而不是实体方面的永
恒——虽说这种见解不应归之于赫拉克利特。
科学正象哲学一样,也要在变化的现象之中寻找某种永恒的基础,以求逃避永恒流
变的学说。化学似乎可以满足这种愿望。人们发现了那似乎在毁灭着万物的火,只不过
是使万物变形而已;原素可以重新结合起来,燃烧之前就已存在的每一个原子经过燃烧
过程之后,仍然继续存在着。因而人们就设想原子是不可毁灭的,而物质世界中的一切
变化便仅仅是持久不变的原素的重新排列而已。这种见解一直流行到放射现象被发现为
止,到了这时人们才发现了原子是可以分裂的。
物理学家也不示弱,他们发现了新的更小的单位,叫做电子和质子,原子是由电子
和质子构成的;若干年以来,这些小单位曾被认为具有着以前所归诸于原子的那种不可
毁灭性。不幸得很,看起来质子和电子可以遇合爆炸,所形成的并不是新的物质,而是
一种以光速在宇宙之中播散的波能。于是能就必须代替物质成为永恒的东西了。但是能
并不象物质,它并不是常识观念中的“事物”的一种精炼化;它仅仅是物理过程中的一
种特征。我们可以幻想地把它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火,但它却是燃烧的过程,而不是燃
烧着的东西。“燃烧着的东西”已经从近代物理学中消逝了。
从小的转而论到大的,天文学也不再允许我们把天体看成是永恒的了。行星是从太
阳诞生的,太阳是从星云诞生的。它已经持续存在了若干时期,并且还将持续存在若干
时期;然而迟早——或者大约是在一万亿年左右——它将会爆炸,会毁灭一切行星而返
于一种广泛弥漫着的气体状态。至少天文学家是这样说;也许当这一末日临近的时候,
他们将会发现他们的计算里有着某种错误。
象赫拉克利特所教导的那种永恒流变的学说是会令人痛苦的,而正如我们所已经看
到的,科学对于否定这种学说却无能为力。哲学家们的主要雄心之一,就是想把那些似
乎已被科学扼杀了的希望重新复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