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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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说,白粉就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钟内就崩溃了……
我说,你没吸过这玩艺,不知道它的妙处。跟你说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脚,抓过来另一包白粉,疯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狱,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锅!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个人的意志更顽强的东西!我吸给你看,我再戒给你看。我要拉着你,一道从深渊爬出来,要不就一齐毁灭!
他果真开始吸毒,当然技术很不熟练……
我看着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状态,我挤死也会拦下他的,但当时我充满了虚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解脱。今后,我跟这个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挣扎.有一种恐惧中的幸福。
副总最大的失误,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爱,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间,我更爱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间,更强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瘫痪成泥,我毫无自责,因为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一切都是自愿。副总也成了瘾君子。但他比较有节制,没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瘾上来的时候,他可强忍过去。当然也很难受,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重感冒的高烧病人。我们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时说,就这样,也很好。我们就作这样一对毒鸳鸯,到了没钱买毒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干。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再试试戒毒呢?
于是我们双双北上……
范青稞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副总就是支远啊。
庄羽说,是啊。不过支远不是他的真名,那张身份证是他买的。我在这里可以喊他,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嘴挺艺术的。可我说他以前时,没法这样叫。我宁可称呼他副总,好长时间内,我的确是这样称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说,但愿这回中药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庄羽说,怕未必。这样那样的药,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许应该让一个最高明的戒毒医生,也吸上毒,他才会全心全意地找个好办法出来。
范青稞说,人自然都巴着有好药。但你这样想,也忒毒辣了些。
庄羽说,以毒攻毒嘛。不过,这回的中药,看来很受重视。单是一个药瓶子,孟妈专来要了一回,也许有什么名堂?
正说话间,栗秋走进来,说,你们的中药吃完了吗?
两人齐答,吃完了。
栗秋说,药瓶子交我带回吧。
庄羽问,这瓶子是水晶制的吗?可惜我没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羽说,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药瓶,这个问完那个问,烦不烦啊?
栗秋说,没有就算了。说着走了。
庄羽说,我上回住院,她就在。听说现在和外国人还有瓜葛,以后也许能出国。我这个人,没什么大优点,但是爱国,看不惯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里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劝。
庄羽道,这么多人关心咱的中药,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
范青稞说,你既然已经戒过毒,就有些经验了。你觉得呢?
庄羽说,要是往日,这么长时间不吸粉,就该有感觉了。现在还忍得过去,大约就是疗效了。到底灵不灵,还得看后面几天,那时才是关键。
第二十三节
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口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奖金的。工人也很尽责。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很有些难为情。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活动。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简方宁轻快地笑起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的再说。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眷属。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深的忧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谈话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他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我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学了。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我说,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我们已经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单位,牌子很硬。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总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很高。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随意。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他爸爸商量,一筹莫展。又怕传出去丢人,我就绕着大围脖,在街上买戒烟的丸药给他吃。那些药吹得都很灵,一丸见效,几丸断根。也很贵,每回戒下来,都要几千块钱。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复吸。我早提议送到正规医院来治,他父亲怕丢人。说一传出去,脸面上太不好看了。
这样哩哩啦啦好几年,好端端一个孩子,越来越没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天祥,命丧黄泉。我对老头子说,见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是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儿子!
我就把孩子拖来了。他不愿来,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饭,他可以几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么兴趣也没有,偶尔也有明白的时候,他就说,吸毒是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愿干成的事;他不后悔。
这回他戒了毒以后,医生不是说一定要离开吸毒的环境吗?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决定把他送到美国去,我们在那里有可靠的关系,也有钱。那是一个和中国完全不同的环境,也许可以救他。
靠窗的儿子:北凉————
他个子很高,因为毒品的摧残,皮肤皱缩起来,骨头只好弯曲,以适应萎缩的筋肉,像老年人一样驼着背。巨大尖耸的喉结,很有力度地前凸着,表明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老迈。眼光如弥漫的黄沙,没有焦点却很浑浊,快速移动着,迟钝中透着躁动的颗粒。他不像一般的吸毒者,不敢正着眼看人。他很放肆地盯着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个固定的物体,而是一个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这件事新鲜有趣神秘。吸毒时我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群,观察世界,观察我父母。很有意思,我建议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种生死体验,一种冒险。完全蔑视传统。
最初是在摇滚歌手的录音棚。天气非常热;边弹边唱,舌头好像被油煎过,变了形。耳机滑溜溜的,发出海带的味道。
一个歌手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说,试一试。
我说,什么东西?
他说,二战时,神风突击队在执行永不复返的任务时,吸的就是这玩艺。挪威作家易卜生,法国作家左拉,都有对它赞不绝口。
我说,我很热。
他说,它就是喜马拉雅冰,吸了不再热。
我开始吸了一口。那东西像巧克力,你只要一咬开,就有美味窜出,令你舍不得放开,你忍不住尝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体被卸掉,我觉得自己即将有伟大的发现。人家对我说,这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