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上)〔俄〕列夫.托尔斯泰-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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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这方面却感觉到自己束手无策了。像一条公牛一样驯服地垂着头,他服服帖帖地等待着他已感到举在他头上的利斧。 每当他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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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他应当再试一次,还有希望用亲切、温情和劝说来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准备和她谈话。 但是每次他开始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支配着她的那种恶意和虚伪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说的话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说的,语气也不是他原先想用的。 他同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种语调,那是嘲笑任何说他现在这种话的人的。 用那类语调,要说出他必须向她说的话是不可能的了。
十一
有一个欲望简直整整一年是弗龙斯基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排挤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此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脸色苍白,下颚发抖地站在她面前,要她镇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才能令她镇静。“安娜!安娜!”他用战栗的声音说,“安娜,发发慈悲吧……”
可是他说得越响,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经是非常自负的、快乐的、现在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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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定扑跌在地毯上面了。“上帝呀!宽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说,拉住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口。她感觉到这样罪孽深重,这样难辞其咎,除了俯首求饶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现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所以她恳求饶恕也只好向他恳求。 望着他,她肉体上感觉到她的屈辱,她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他呢,觉得自己好像一名杀手,面对着一具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 那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的初期。一想到为此而付出的羞耻这种后怕的代价,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 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状态而痛切感到的羞耻之情,也感染了他。 但是不管谋杀者对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是多么魂悦魄散,他还是不能不把那个尸体砍成碎块,藏含起来,还是不能不享受通过谋杀得来之物。于是好似谋杀犯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膊上印满了亲吻。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动一动。 是的,这些接吻——这就是用那羞耻换过来的东西。 是的,还有一只手,那将永远属于我了……这是我的同谋者的手。 她举起了那只手,吻着它。 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脸;但是她把脸遮掩起来,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好似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来,推开他。 她的脸孔还是那样美丽,但却更加逗人怜爱了。“一切都完了,”她说道。“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请记住这个吧。”
“我不会不记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为了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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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样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啊!”这种恐惧不由得也传染给了他。“发发慈悲,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快速地立起身来,避开了他。“不要再说了吧,”她重复说,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绝望神情,她离开了他。 她感觉到此时此刻她不能把她踏进新生活时所感到的羞耻、欢喜和恐怖用言语表达出来,并且她也不愿意说这个,唯恐被不得体的语气亵渎了。 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仅找不出言语来表达她那千头万绪的心情,并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确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她向自己说:“不,现在我不能够考虑,等到以后,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可是这种平静的心情永远没有到来;每当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会遭遇到什么,以及她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一种恐怖感就袭上了心头,于是她连忙就把这些思想驱除掉。“往后,以后,”她说,“当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可是在梦里,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丑恶毕露地呈现在她眼前。 一个同样的梦几乎每夜都缠着她。 她梦见两人同时都是她的丈夫,两人全都对她滥施爱抚。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哭泣着,吻着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好呀!”可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 她非常诧异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并且笑着向他们说明这样真是简单得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满足和幸福。 而是这个梦像噩梦似地使她难受,她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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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从莫斯科回来的头几天,每次列文想起他遭到拒绝的耻辱而浑身战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就向自己说:“我从前因为物理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时候,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完了,也是这样发抖和红脸的;我办错了姐姐托我办的事情以后,我照样也以为自己完全不中用了。 但是后来怎样了呢?现在过了几年之后,我回想起这些来,便奇怪当时怎么会使我那样痛苦。 这场苦恼结果也会如此的。 过些时候,我对于这个也便会释然于心了。”
可是三个月已经过去,他对于这事仍然无法释然于心,他想起这事来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使他痛苦。 他不能平静,由于他梦想了那么久家庭生活,而且感到自己早就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龄,他却依旧没有娶亲,并且离结婚并加遥远了。 他自己痛苦地感觉得,就如他周围所有的人感觉到的一样,他这样年龄的男子是不宜于独身的。 他记起了他去莫斯科以前有一次怎样对他的牧人尼古拉,一个他乐意与其攀谈的心地单纯的农民说:“哦,尼古拉!我打算讨亲哩,”而尼古拉又怎么像谈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一样迅速地回答:“是时候了呢,康斯坦丁。 德米特里奇。”
可是现在结婚越发遥遥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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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子本来已有人占据了,因此现在当他在想像中试着把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女子摆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他老感觉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遭到的拒绝和他在这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总使他羞愧得痛苦不堪。 尽管他常常对自己说这并不能归咎于他,可是那种回忆,就如旁的类似的屈辱的往事一样,使他心痛和脸红。 他的过去,就像每个人的过去一样,有他自认很不好的行为,他应当受良心的谴责;但是回想起那些恶劣行为并没有像回忆起这些虽琐细但是屈辱的往事这么使他痛苦。 这些创伤从没有平复。 除了这些往事,现在还有他遭到拒绝同他那晚在众人眼里呈现的可怜相。 但是时间和工作却悄悄地起了作用。 悲痛的记忆渐渐地被田园生活中的小事儿——那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实际上是重要的——掩盖住了。 他想念基蒂的时候一星期少似一个星期了。 他甚至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她已经结婚或行将结婚的消息,指望这样的消息会像拔掉一颗病牙一样完全能治好他的隐痛。这其间,春天到来了,明媚而又温和,不像素常那样姗姗来迟与变幻莫测,是一个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少有的春天。 这明媚的春天更加鼓舞了列文,加强了他抛弃过去的一切,坚定而独立地安顿他独身生活的决心。 虽然他回到乡下时所抱的许多计划都没有实行,可是他的最重要的决心——力求纯洁的决心——他已经遵守了。 他没有感到每次失败之后照例使他苦恼的那种羞耻之念,他能够正视所有的人。 二月间,他接到玛丽亚。 尼古拉耶夫娜一封信,讲他哥哥尼古拉的健康越来越坏了,但是他不愿医治,由于这封信的缘故,列文决定到莫斯科去看望他哥哥,总算说服了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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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医生,而且到国外海水浴场去转地疗养。 他这样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哥哥,还借了路费给他,而没有惹得他生气,他自己对这件事情感觉到非常得意。 除了春天需要特别留意的农事以外,除了读书之外,列文在那个冬天还着手写了一部论述农业的著作,企图阐明在农业中劳动者的性质和气候和土壤一样,同为绝对的因素,因而农业学的一切原理不单应当根据土壤和气候这两个因素,并且要根据土壤、气候和劳动者的某种一成不变的性质这三个因素推定出来。 所以,虽孤独,或者正因为孤独,他的生活是格外充实的;只是偶而,他感到一种不满足的欲望,就是想把萦绕在他脑际的思想告知阿加菲娅。 米哈伊罗夫娜以外的什么人,虽然说他和她也时常谈论物理学、农业原理、特别是哲学;哲学是阿加菲娅。米哈伊罗夫娜喜好的话题。真正的春天仍旧来迟。 大斋期最后两三个星期天气一直是晴朗而又严寒的。 白天,阳光温暖得可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间,却冷到零下七度。 雪面上冻结了这么厚一层冰,以致他们可以坐着车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过。 复活节的时候还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间,在复活节第二日刮了一阵暖和的风,乌云笼罩大地,温暖的、强烈的雨倾泻了三天三夜。 到礼拜四,风平息下来了,灰色的浓雾弥漫了大地,好像自然界变化的奥妙全隐藏在了这一片迷蒙之中。 在浓雾里面,水流淌着,冰块坼裂和漂浮着,浑浊的、泡沫翻飞的急流奔驰着;在复活节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的时候,云开雾散,乌云分裂成朵朵轻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终于来临了。 早晨,太阳灿烂地升起来,快速地融解了覆盖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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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空气便随着从苏生的地面上升起来的蒸汽而颤动着。隔年的草又返青了。 鲜嫩的青草伸出细微的叶片;雪球花与红醋栗的枝芽,和桦树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机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正好围绕着布满柳树枝头的金色花朵嗡嗡叫着。 看不见的云雀在天鹅绒般绿油油的田野和盖满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颤巍巍地歌唱着;田凫在积满了黄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泽上面哀鸣;仙鹤和鸿雁高高地飞过天空,发出春的叫喊。 脱落了的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的家畜在牧场上吼叫的起劲;弯腿的小羊在它们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着的母亲身旁欢蹦乱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满了赤脚印迹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听到在池旁浣衣的农妇们的快活的闲谈声,同农民们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声。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临了。
十三
列文穿上了大长靴,第一次换下皮大衣,穿起呢外套,去视察农场,溪流在太阳光进而令人目眩,一会儿踩在冰上,一会儿又陷入胶泥里。春天是计划和设计的时节。 当列文走到农场的时候,他好比一棵春天的树不知道朝何处和怎样伸展它那含苞的嫩枝和幼芽,他也不十分明白现在该在他所喜爱的农事上做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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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可是他感觉得他有满腹绝妙的计划和设计。 首先他就去看家畜。母牛已经放进围场里,它们身上闪耀着春天新换的、光滑的毛,晒着太阳,哞叫着要到草地上去。 列文叹赏地凝视着这群母牛,他对它们一点一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吩咐把它们放到草地上去,小牛放进围场里。 牧人们高高兴兴地跑去预备了到草地上去。 牧牛的妇女们提着裙子,迈动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嫩的赤脚溅起泥浆跑过去,手里拿着树枝,追赶那群因为春天来临而喜欢若狂的小牛想把它们放进围场。叹赏了一番今年生下的格外优良的小牛之后——早先生的小牛有农民的母牛那样大,而帕瓦的女儿才三个月就已经有一岁牛犊那么大了,——列文吩咐把槽搬到外面去,在围场里面喂它们干草吃。 可是结果发现因为围场在冬天没有使用过,秋天修筑的木栏已经坏了。 他差人去叫木匠,本来照他的吩咐,木匠该制造打谷机了。 可是结果木匠应还在修理耙,而耙应该在大斋期之前就修理好的。 这可令列文非常恼怒了。 农事上这种永远懒懒散散的现象,他曾竭尽全力和它斗争了那么多年,现在还要遇到,这真是恼人。 他查明了木栏因为冬季不用,搬入了耕马的马厩里,被弄坏了,因为它们只是围小牛用的,做得并不牢固。 此外,看来同样分明是:耙同一切农具。 他原本吩咐了在冬季检查和修理,而且为了这个目的才特地雇了三个木匠来的,却也没有修理好,现在到了该耙田的时候,却还在修理耙。 列文差人叫管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