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 玉响-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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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算了吧。”直木苦笑着想把话题岔开,“做老爸的我呀,不过是老式的傻瓜父亲呀,反而只能成为女儿们的包袱呀。”
“就连疯丫头,净撒娇的加瑶子,心里说不定也在暗暗地想着这件事呢。”
“别说了吧。”直木稍稍强硬地反复地说了一句,“我家的闺女呀,怎么恋爱感情都这么脆弱呀。这可是女人深刻的不幸哇。女人的重大缺陷呐。”
“这可说不准,爸爸,不仅只是女儿呀,连治彦哥哥也是如此嘛。”幸子说,“正因为如此,爸爸不是才特别关心静子嫂子,特别怜悯嫂子吗?”
“什么?”直木冷不防让幸子刺了一下,语塞了。
“幸子姐姐,我呀,既起誓,又祈祷哇。”秋子的声音听上去很认真。
“刚才听秋子说‘祈祷’,我还问过秋子向谁祈祷。秋子可是没有明显宗教派别的呀。淫词、邪神之类的,赌咒念佛和那令人讨厌的迷信,令我们心里反而觉得不痛快。”
“也许是无宗教吧,但是,当感觉到天地里有上帝存在的时候,你祈祷,更要紧是把自己归于一心来祈祷。聚集起自己的灵魂来祈祷。我觉得除了自己的心和魂以外,其他全都是迷信。也许因为秋子我还太年轻,修业还没到家的关系吧。”
“宗教正是从这种地方产生的吧。人还有更多的烦恼、苦闷和疑惑。”
“对呀。秋子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基督教和佛教的教典,读着读着不觉念叨起来,真是谆谆教诲呀,有时候竟会着迷,还会流下眼泪来呢。”
“是谆谆教诲吗?”
“是啊。可是,要遵从这些个教诲,给什么什么神呀、佛啊顶礼膜拜就觉得自己做不了。根据那些教诲,自己还很难跨进那种能见到神的境地。其实全是因为自己的心还悟不出那些高深莫测的教义呀。”
“嘿,姊妹当中最老实的秋子,竟是最近代的理性家,怀疑家;往坏里说,也许是自我意识太强了吧。”幸子插进嘴来,“要是有这样的愿望,就是专心念佛也好,盘腿瞑想也好,即使跳着念佛也可以,或者现在跳起流行的什么舞,身体互相撞得快要倒下似的剧烈晃动,尽情忘我地跳不是也挺好的吗?”
“这样的话,能见到上帝吗?”
“这个嘛……上帝,什么样?”
“根据不同的宗教,神也各不相同。我也从读过的书上知道,即使是相同的宗教,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神和佛的身影,甚至让人看了闹不清楚。我觉得因人种和民族不同,就产生了不同的神,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真要是有神的话,为什么广岛和长崎会掉下个什么原子弹呢?幸子姐姐,你说呢……这可只是一个例子呀。掉也掉了,往后再说又能成得了什么事呢?”
“你问我,我可答不上来哟。”
“神之国在哪里?假如灵魂真的不灭的话,假如真有灵界的话,幸子不管比爸爸先死,还是比爸爸后死,都与爸爸交替相守……假如父亲先走的话,父亲也去不了坟墓、去不了佛坛。我只能这样想,所以,我刚才请求父亲:秋子活着的时候,也请爸爸活着。”
对秋子这一本正经的话,“年龄的顺序,那是没有办法的哟,”幸子也难以说情似的,“我家的爸爸、妈妈一定活得很长。”
“我可真幸运。”直木又把两手枕在头下,仰望着蓝天,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哇,秋子。我觉得:结婚说什么也是女孩子的一种类似宗教的体验。无所谓对方是好是坏,对女人来说嘛,不好就分手,当尼姑也可以。当然再回到家里也没关系,至少得有……”
“孩子吗?是女人都该做一回妈妈是吧?”
“有这层意思,但也不仅仅为了孩子呀。”
“要孩子的话,就是不结婚也可以办到的嘛。只要是年轻的女人……”
“什么?”直木好不吃惊。
“听说现在就是没有心上人,照样可以人工妊娠呢。”
“人工妊娠?……”直木和幸子面面相觑。
“你们不认为人工妊娠今后会逐步发展吗?”
“秋子存着这份心思吗?”
“没有。哪可能呢。就只想一想也叫人起鸡皮疙瘩。我就是死也不会干这种事的呀。”
“是嘛。”直木用手轻轻掸去粘在头上的青草。
“可是,爸爸读的那本《古事记》里还要怪呢。‘伊邪那歧命’和‘须佐之男命’都是男神吧。他们都能顺顺当当地养孩子,从手拿的东西上、穿着的东西上生出好几个孩子来了呢……”
“那个呀,可是创世纪的神话呀。”
“嗯,现在的人工妊娠再发展下去,也许可以从什么孵蛋器之类的玩意儿里生出几个人来呢。”
“是啊,父亲也不认识,兄弟姊妹也不知道,那人情也就没有了。那可真成了‘养殖人’了嘛。”
“是啊。”秋子点点头,“人类的历史有几十亿年,还有几亿年,就是读了父亲书房里的书也搞不太清楚,在这无限的年代里,现在的一夫一妻制度、家族制度也并不是那么长吧。是啊,因为它用起来很方便,所以才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它能继续到几时,也许什么时候又会崩溃了。它渐渐变得靠不住了。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这一辈还算是确定的。相信‘未来永劫就是如此’,实在是错误的。”
“我以为秋子是旧脑筋的姑娘,没想到你却在考虑全新的事情。”幸子呆住了。
“是人类长长的历史揭示了它。现在的男女之间,也许还在摸索、实验中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还算是幸福的呢。战后,夫妇和家族,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年迈的父母,快要变成不伦不类了,真危险呐。”
“是啊。”幸子不置可否地漫应了一声。
“幸子姐姐,我并不‘新’哟。我还是很‘旧’的哟。结了婚,必须和父母亲分开过,娘老子死活与己无关,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生活哟。”秋子像吐出什么梗阻在喉咙口的东西一般,“即使不是这个原因,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直陪伴爸爸,尽我的孝道。我觉得这才是我的幸福啊。”
“这可不是幸福呐。尽管对我来说是件大好事……”直木说,“这可不是女人的幸福。而且,你妈妈也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吧。”
“不,爸爸,这可是秋子我想了好久好久才得出的结论啊。”
“这是秋子的厌世想法吧?”直木对着幸子说,“想想办法开导开导她哟。”
“爸爸,我可一点也不厌世呀。我不是说感到幸福了吗?”
“算了吧,人呐,特别是女人的想法,最容易变呐。”直本朝着蓝天,嘀咕了一句。
河岸上、大堤上的人们“哄”地站了起来,也有人奔跑起来。葵祭的游行队伍总算过来了。
“爸爸,别紧张哟。看‘社头之仪’,我们已经订好位置了。”幸子说。
“嗯。”
可是,直木还是登上了大堤。游行队伍在市政府休息了一阵,又在下鸭神社举行了“社头之仪”,这即使也算一次休息,行列中的人们,从御所徒步走到上贺川,也还是相当劳累了。亏那些小童子,走了那么多的路。
斋王坐在轿子里。轿子的四面张着“御廉”,御廉打开着,看得见里面坐着的斋王。斋王穿着“五衣唐衣”,就是所谓“十二单”衣,外面罩着“小忌衣”,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心叶”形状的饰品戴在头发上,额的两侧垂着“日阴丝”。她把红的“帖纸”放在怀里,手握一把桧树的折扇。这就是“王朝风格”,看上去像是“大唐风格”的衣裳。脸上的化妆,也是古典风格的。
怎么也看不出,那斋王是“同志社女子高中”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