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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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一石那新婚婆姨,也不知所踪。
大家伙义愤填膺,举起锄头,拎起铁锹,呐喊着“打土匪、打土匪……”一气追到下游蛤蟆滩。进庄子细细打问,皆说没见土匪,又只好打道回府。
阎一石呼天抢地,吼道:“黄河呀,你是知道的,是谁掠走了我的婆姨?快告诉我呀……”
大约五月光景,在人们绝望之时,蛤蟆滩庄主王荣耀却着侄子王柱娃送信,说是在河滩发现了一个女人。
阎千山和阎一石赶紧带人前往——那女子果然就是失踪多日的阎柳氏。
回来之后,大家都十分奇怪,围在一起问她:“土匪咋样?是不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咋掳走你的?又咋放了你的?”
“这……这……”她说不清自己是咋样被掠走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回来的,就告诉人们:“甚土匪不土匪,真是白面书生,会唱歌,会画画,可有学问呢!”
人们听得一头雾水。阎赵氏急切地问:“你咋哩?土匪把你弄哪去哩?匪窝在何处?土匪住的是啥样的山寨?吃些甚?用些甚?你可受罪哩?快说说呀,咱得报仇去!”
她摇晃着脑袋,打断阎赵氏的话说:“甚匪窝啊!我去了那里,瓜果李桃,山珍海味,骑马坐轿,要甚有甚……”还举着白生生的胳膊,做出敲鼓的样子:“咚咚咚……他们升堂哩……”
阎玉水暗地里拉了拉阎赵氏的衣角,附在耳朵上说道:“二嫂疯哩,甚事皆记不下,脑袋出问题哩。”
作为头人的阎千山,也说道:“她受刺激哩,不中用哩。大家这就把家伙放下吧,看来土匪是找不到哩,仇也报不了哩,该干甚干甚吧……”
在人们的叹息声中,阎一石接回了婆姨。
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她的腰身越来越粗,竟是怀上了娃娃,肚子日渐长大。
平日里,只要她走过,身后就有人指指点点:“这女人,被土匪闹哩,肚里的娃,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哩。”
听到人们的议论,先前性格开朗的阎一石,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为了解忧,大烟抽得更凶了;而且抽着抽着,就会把烟枪一扔,揪起婆姨的领子吼:“你快醒醒啊——告诉我土匪到底藏在哪?老子非把他鸡鸡割哩!”
“我说的,句句是实情啊!”阎柳氏一本正经地说:“他们就是住在——高楼大院里啊。”
阎一石颓然地把女人放开,惨淡地说道:“真的废哩,满口胡话呀!”又心疼起来,自己骂自己道:“婆姨好好的,被土匪掳去,受了天大的罪,魂都被吓掉哩,她有甚错?我……贵贱要加倍对她好才行哩……”
虽说阎柳氏疯话连篇,阎赵氏和阎玉水等妯娌们并不另眼看她,村里有什么热闹事儿,常常叫着她;姐妹们去河滩洗衣浆被,也和她结伴而行。
有一次,阎赵氏边搓洗边问她:“弟妹,土匪就是土匪,哪会住厅台楼阁?你是不是记错哩?”
“嘿嘿……我不谝传子,不打黄腔,”她说道:“咋嘛?我是陕北人,说话你们听不懂?我……我……”话没说完,就停了洗衣,滚入水里。
阎玉水望着嫂子的大肚子,疑惑不解地问:“不到时间呀,你这是咋的哩?”
她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栗,在水中直打滚,叫道:“天呐……我怕是要生哩!”
阎赵氏、阎玉水和女人们一时吓煞,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她身上涌出血水,将河水染红,人痛苦地翻腾着,嘶叫着:“啊……啊……我听着鲤鱼娘娘说话哩——娃若出来,就唤做‘鱼儿’吧……”
阎赵氏等人听着这话蹊跷,面面相觑,慌忙应下,再搀扶她时,见人已经昏迷过去,在血水之中产下一个女婴,鱼儿似的光滑圆润……
娃挺怪的,刚生下来就睁着眼眼,不哭也不闹,摇晃着水淋淋的小脑袋,惊奇地注视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阎玉水惊奇地说:“这女娃,许是鲤鱼娘娘投胎转世,生在水里,得了圣谕,稀罕死人哩!”
女人们七手八脚,慌忙从水中捞起母女俩。
在回村的路上,阎赵氏猛一回眸,大喊道:“我看见鲤鱼娘娘庙放光哩……”阎玉水等人回头时,却没看到什么。
“了不得,了不得,”阎赵氏大喊大叫:“这娃奇啊,得好生待她哩。”
鱼儿的降生,使阎一石异常喜欢,他将娃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无论干活多累,只要看到娃一天天长大,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几年下来,鱼儿在腿间绊来绊去,像他的影子一样,走哪跟哪……
这会儿,鱼儿挤了羊奶,一路小跑,红着小脸,给庙里的河子送去。
“来哩,来哩,”阎赵氏喊着:“这娃倔,还非得咱鱼儿伺候才肯吃哩。”
鱼儿伸出胖鼓鼓的小手,将奶嘴放进河子的嘴里,说道:“新鲜奶,还热着哩”,河子就“咕嘟咕嘟”地吃了起来,不再哭闹。
这时,李忠义和阎大浪进庙,并没听见婴儿声音,却见厦房聚集着一群人,有些认识,有些并不认识。
正在发愣,孔秀才扑将上来,连哭带嚎:“李忠义啊,你这不忠不孝之人,我小妹子给你生了个儿子,自己却被河水冲走哩……那时,你在哪呀?你咋现在才来?”
他这一吼,阎赵氏、阎玉水等也都发现了刚刚进来的两条大汉。
“纤班……”阎玉水立马脸腮通红,显出激动的样子,就想出院去观看。阎赵氏知她心里还惦记着纤班的汉子妫栓虎,拧了小姑腿一把,暗道:“去看也莫用,他早不在纤班哩。”就捋捋秀发,用心端详起来。
在她的眼里,这两人才算真汉子,伟丈夫,虎背熊腰,气度非凡,哪像鲤鱼滩的男人,一个个没事就抽大烟,皮包骨头,脸眼灰土,阴鬼似的。
“这……这不是李……”赵四爷急忙拦住正在发疯的孔秀才,转而对李忠义说:“李世兄,你来哩,这便好。你且过来,看看你的儿子吧!”
“儿子?”一时之间,李忠义被搞得莫名其妙,抠着脑袋问道:“我的儿子?”就将信将疑随赵四爷过去,果然见阎赵氏怀里有个婴儿,忙又问道:“咋回事?我咋糊涂哩?”
“你不仁不义呀!哪还有半点人味儿?”孔秀才又扑了上来,抹一把眼泪,跺着脚叫骂:“娃不能给他看!他不配做爹,他去济世救民吧,他去匡扶社稷吧……这娃不是他的……”
阎赵氏挨到这会儿,才抱着婴儿上前,挡住孔秀才,得了表现口才的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样……”阎大浪听后道:“既然如此,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就走上前去,将浑身颤栗的孔秀才劝向一边。
“天呐!”突然,李忠义像头雄狮大吼道:“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我李忠义得罪谁呀?好端端的,咋就没哩……”
这一声大吼,把人们吓煞,谁也不敢上前去了。
此时,李忠义的心肺几乎就要炸裂开来。短短几天工夫,惯着自己,疼着自己的姐姐去了;跟自己拜过天地的婆姨也去了……
想到那女人,他的心更加难受:多么贤惠的女人呀,在黄河里仅闹了一回,人家就死心塌地,一门心思操持家务,替自己孝敬老人,实为百里挑一的好婆姨啊,而自己……
“咚咚咚咚……”他眼睛充血,用两只钵大的拳头捶打自己胸口,发狂似的吼道:“这是咋回事呀?我……老天爷为甚非要这样……”
一边吼一边捶,身体不停地震荡,辫子松散开来……他脑袋一甩,披头散发,竟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老天……哈哈哈哈……”
“哇哇……哇哇……”
李忠义的笑声,震得窗棂忽闪忽闪,把小河子吓得打颤,又使劲蹬着小腿,哭闹起来。
“你疯了么?看把孩子吓得……”阎赵氏用胳膊肘顶了李忠义一下,嗔道:“娃多细嫩,娃多宝贝,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哩……”
话刚说到这儿,就见李忠义缓缓蹲了下去,用双手抱住蓬发散乱的大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像是沉云包裹着的隐雷。
阎大浪发现阎赵氏是个麻利女人,过去并不认识她。为了缓和气氛,就小心对她说:“别对我大哥这么凶,他的心比谁都难受……”复又柔情说:“娃好可怜,来让我抱抱……”
阎赵氏愣了一下,把河子交给阎大浪后,见他拿络腮胡子小心翼翼触了下河子的小脸,一边掂一边说:“好宝宝,你莫哭;好宝宝,你莫闹……”河子果然不再哭闹了。
“扑哧”一声,阎赵氏笑起来,说道:“这便怪哩,瞧你这大老爷们,笨手笨脚,把娃都抱成甚哩?可人家竟然不哭不闹哩……”
孔秀才和赵四爷也点点头说:“如此看来,这娃不喜欢咱文人,还喜欢武夫哩。”
阎玉水抑住出院打探情哥哥消息的欲望,也来凑热闹。她面带喜色道:“哎呀呀,你这人真有本事,娃听你的!这样吧,想把娃娃养育,需要认个干亲呢。”又对孔秀才和赵四爷道:“你二人来做个证人,给娃认个干爹——加个双锁锁,日后才好养活。”
孔秀才见李忠义如此悲痛欲绝,反倒觉得自己刚才唐突了,就捻着辫梢,说道:“此话极是。按照黄河沿沿的规矩,婴儿幼子,生命脆弱,是该认个干亲的……如若有什么不测,就会有两把刀剑抵挡厄运。”
他复又向前踱步,来到正在抱头痛苦的李忠义面前,犹豫再三,才敢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衫,嚅嚅道:“李……李家姑爷,对不住,刚才我情绪激动,言语冒犯你哩,请多原谅……别伤心喽,人死不能复生。我才咽下悲伤,你又这样,引得我更加难过,不定又忍不住哩……”
“唉……”李忠义从地上站起来,身子晃着,一摇脑袋,头发愈加蓬乱,声音有点沙哑,说道:“姐夫,你不用劝我,大家的话我皆听见哩……”
然后,他从阎大浪手中接过儿子,只看了一下,眼睛就又湿润起来,泪水禁不住往下落,说道:“这娃生不逢时……天下纷乱,是该多加小心哩……我赞成给娃认个干爹。”
阎赵氏拉了李忠义一把,笑道:“嘴上说有甚用,快行礼呀……”
“哦哦……”李忠义抱着河子,后退三步,对阎大浪道:“人生无常,天健地顺……今日,这娃就认下我的盟兄弟阎大浪为干爹,来来来……我替娃向干爹鞠躬。”一边说,一边抱着儿子,毕恭毕敬给阎大浪鞠了三个大躬。
小鱼儿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一会看着这,一会儿看着那,嘟着嘴儿,小声说道:“奶要凉哩,快叫他吃啊。”
阎赵氏说:“不急不急,娃要让他干爹给喂呢……”说着,她从李忠义手里接过孩子,交到了阎大浪怀中,又从鱼儿手里拿过奶瓶,交给他道:“娃他干爹,该给娃吃哩……”
阎大浪问道:“娃有名了么?”
“有哩有哩,”阎赵氏赶紧说:“这个娃娃出生在黄河里,母亲去哩,他老舅孔秀才就给娃先取了个‘河子’,意思是黄河的儿子。”
阎大浪正在思索着这个名字,就听李忠义说:“好啊好啊……”心里暗自琢磨:“天意呀,当初是在河里种下的,而今又在河中收哩……”跷起大拇指道:“这名起得好,大河之子,正合我意!”
阎大浪抱着孩子,郑重地对李忠义、孔秀才、赵四爷、阎赵氏、阎玉水等人道:“天在上,地在下,黄河哗啦啦,我阎大浪这干爹,一定好好负起责任,让娃长大成人……”
“师爷吉祥,师爷寿康……”
2 忽然,庙外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迎着初升的朝阳,沐浴着晨晖,李道之道长在徒孙泉子的陪同下,信步走来。
他脚下生风,手持一柄拂尘,身穿八卦道袍,一派仙风道骨,微笑着向纤班打招呼道:“孩儿们好,都来了呀,好好……皆是好样的……”
“咚!”陈永年急忙迎上前去,跪下道:“师傅,你下山哩,徒儿在此恭候!”
李道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频频点头,笑道:“永年呀,咋瘦多哩?快快起来吧!”
泉子一路走,一路拱手,向弟兄们打招呼道:“岩子、杨子咋样?你们还争着去哩,我没打黄腔吧,看看,果然五天就把咱老师爷请下山来哩。”
岩子、枫子、杨子等迎上前去,“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恭敬地向李道长请安道:“师爷好,一路辛苦……”
在徒子徒孙们的问候下,李道之一甩拂尘,说着:“都别跟我。”便独自向庙里走去……
黄河,在千百年之前并不昏黄,两岸森林密布,郁郁葱葱,生长着猴子、麋鹿、野猪、熊罴……而这块土地上的主宰者却是大象,它们得天水滋润,有万物供养,一代一代在河边的槐树下嬉戏,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