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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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
地,湿漉漉的……
此刻,虽是白天,但却像夜间;眼睛看啥也是模模糊糊的,不甚分明,不甚了然。
他要到自己老相好阎赵氏坟前,叼着旱烟,眼睛望着黄河,有一句没一句地向阎赵氏说上几个时辰的心里话。这里,是他倾诉委屈的大堂;这里,是他表白心迹的地方;这里,是他发誓赌咒的场所……
一生之中,在滩里拉纤,大河上下,十里八村,他也串过些女人,做过一些荒唐事。然而,让他刻骨铭心的,只有与他真心相爱一二十年的阎赵氏。她被土匪祸害:下身被剜了去……可以想见,这女人,是怎样惨烈地实现对一个男人所做的承诺;这女人,是怎样用生命来捍卫真挚爱情的……这段时间以来,他越来越不愿和旁人交谈,无论遇到甚唠唠事,都乐意来到这里,跟她说个没完没了。
——有时,慷慨激昂;有时,也痛哭失声……
——有时,和颜悦色;有时,也暴跳如雷……
百感交集的他,揉揉湿润的眼睛,却发现:在阎赵氏坟前,已经有人。像是杏花?他自语道:“她——这么早,她在做甚哩?”扑朔迷离的天地之间,阎大浪看不真切杏花的举动,但是,随着飘来的一阵阵风,他能听见,杏花在阎赵氏的坟前,呜呜地哭着。那哭声,混着风声雨声和黄河的波涛声,更显得悲切和凄惨:“安息吧……我可怜的……你被土匪祸害,好悲好惨呀……呜呜……我一定替你报仇……呜呜……你就安心吧……”
听到这儿,阎大浪脸膛好热。他心想:“报仇?那是我们大老爷们的事情!想不到,杏花这孩子,平日价像个男娃似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原来却有这般侠义胸怀!如此看来,不要说我过去低瞧了她,只怕连她妈阎玉水也不晓得这娃心有多烈哩!”
雨中的他,疑惑着,揣度着……
忽然又想起,井子汇报说,杏花毅然答应去当河伯娘娘,他就不由觉得:杏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娃——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确是合情合理的。过去,他上坟,从来都是独自一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今天,见杏花在场,又是晚辈碎女娃,就把一肚子想要说的唠唠话生生地咽下,转过身子,背着手,返了回去。
雨,仍在下,似乎比刚才猛了些。地里的庄稼,像不知饥饱的细娃,皆张着嘴,伸着手,冲向天,且要且吃,且吃且要,发出一片欢声。他乐呵呵来到村子,见场院上、杏树下、枣树下、路边边的难民们,为了躲雨,皆搬进了村里。
孔秀才正被阎五家的、阎立木等一群人围着,神色古怪,表情乖张,不知在说些甚唠唠话儿。阎大浪一出现,人们急忙让开,跟他打招呼,请他到里边来避雨。
孔秀才这就上前,惊慌失措地说:“阎班主呀,可不得了啦,我遇着鬼哩……他们皆不信,我真的遇着鬼哩……”
阎大浪轻蔑的“哼”了一声,说道:“尽瞎扯,哪来的鬼?你带我去瞅瞅;我当钟馗,今天就演一出捉鬼的大戏!”
孔秀才紧张地扯了扯阎大浪的胳膊,瑟瑟地说:“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阎班主啊,这世上,真有鬼神哩!可别说出些冒犯的话,当心被鬼神听了去,遭到报应啊!”
阎大浪想了想,就直盯盯地望着这伙人,似乎要从他们脸上看出真伪来。他问道:“鬼在甚地方?鬼长甚模样?”
“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孔秀才绘声绘色地说:“李老六变成饿死鬼来抓我哩。今天天没亮,我拿包袱包些吃食,去看他的坟开没开……雨下得正猛,喀嚓一个霹雳,把柿子树劈断。我吓了个半死,刚在发抖,天上就打了个亮晃晃的闪;电光之下,就见一个女鬼下界哩。她且舞且跑,像长了翅膀似的,在雨里飘飞。我疑心,这女鬼是来勾我魂的,便吓煞哩,扔下包袱,一口气逃了回来……”
阎大浪耐着性子,几次想打断,但又压下了。最终,没等他唠叨完,就拉着那些难民的手说:“走!我就不信——大家都跟着,咱非把这鬼事闹个明白不可!”
阎大浪果然像个钟馗,“忽忽”在前面奔走;孔秀才等人唯唯诺诺,忙跟在他屁股后面小跑。
冒着雨,他们来到柿树下,见黑黝黝的大树,并没有被劈成两半,只是些许枝叶断了,胡乱散落在地上。人们分头寻找,三遍五遍过后,仍然找不到孔秀才所说的包袱和圆馍。于是,阎大浪一挥手道:“算哩,我就不信有鬼——许是你老人家心里有事,没睡安稳,迷迷糊糊做了梦!”
孔秀才急了,抖着山羊胡子嚷道:“我都这把年纪哩,还能说瞎话?我真的看见鬼啦!”
阎大浪挥挥手,对阎五家的、阎立木及一帮难民道:“都回吧——没事就睡大头觉,别闹些莫名其妙的唠唠事来烦人!”回过头,他就朝前面的阎玉水家走去……
昨晚,河子几乎没睡。
先是梦游似的在雨里转悠了大半夜,没追上女娃,垂头丧气返回棚棚,就见阎大浪领着王二愣等人已经回来,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半夜了,才将自己身子放平,又翻过来,覆过去,烙了一晚上大饼。女娃的形象,总在他的眼前浮现,让他的心,一会儿亢奋,一会儿沮丧。“要是真的能逮住她,搂在怀里,该说些甚?该做些甚……”他自问自答,絮絮叨叨,不停不息,觉得心里有那么多好听的话儿,要对她讲——如是绵绵不绝的黄河,永永远远,生死生死也说不完,道不尽。想要形容一下这女娃的模样,他才发现自己没学问的害处。只忆起戏文里那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唱词,知晓是好话,却不明白是甚意思。想了想,他觉得用这戏文形容女娃,并不妥帖,又搜肠刮肚,想到老舅孔秀才讲的西施故事里,用了“鱼儿儿眉,杏仁儿眼,悬胆儿鼻,樱桃儿小嘴一点点……”便不知不觉唱出了声,被身边的井子骂了几句,才知自己刚才是在做梦。睁开眼,就见根子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开了棚棚;又见井子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他就悄悄起来,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棚外的雨丝,美得无法形容,像垂天的竖琴,亿万条琴弦,呼唤着人们去弹,去唱……
河子跑啊、跳啊、笑啊,那颗年轻驿动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这便学着戏班子的模样,在无边无际的雨幔之中,高高叫一声长板:“好——雨——耶……”想唱《浣纱女西施》,却一下子想不起戏文来了。直奔鲤鱼娘娘庙,他希冀能见着自己的西施。然而,今天的这里,却空空荡荡。
大槐树更加苍翠,那些千年古柏古松,被雨洗得又黑又亮,弯曲着古老的身躯,静穆地蹲在那儿,不声不响,像一尊尊坚实的巨石;上面的树冠,承接着雨水,发出“唏唏祟祟”的古怪声音。
迈进庙门,毛眼眼里充满了亢奋。他胸中“咚咚”狂跳不已,那颗心仿佛要跳出喉咙眼外来,暗自说道:“床上,她还坐在那儿,且吃且笑哩……”当他走到床边,眼前却一片灰暗;床铺,仍然是鱼儿当初铺下的,只是上面甚也没有。连供台之上,平时总能看到的杏儿、桃儿、李儿……此时也看不见了。他悲哀地说:“女娃走哩——昨晚上就不在这儿哩——她不会再来鲤鱼滩哩……”耷拉着沉重的脑袋,他来到粥棚,见草帘子已被雨打了下来,那熬糊糊粥的大锅,里面盛了满满一锅雨水,地上成了烂泥,无法下脚。摇摇晃晃,他向庙外的高台台踱去,渴望站得高一些,能够看得远一些,心情开阔一些……
此时,阎大浪深一脚,浅一脚地掠过一户户人家,见到皆都飘起了炊烟,知晓人们开始造饭,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来到阎玉水家,见大门已经上锁,觉得有点蹊跷,自言自语道:“大清早的,这母女俩,不在家弄吃食,到外面做甚去哩——她……想必是阎玉水也去上坟哩。”正打算离开,耳朵就隐约听见,这屋里,有根子这小子的声音。他便贴着门楣,想弄个究竟。一会儿,屋里传来根子嬉皮笑脸的话,“嘿嘿……你说错哩!谁规定非得夜间上炕,哈哈……咱早晨弄,这才叫美哩……”他知道根子在屋里做甚,不想听了,又传来女人含含糊糊的笑声;仔细分辨,却搞不清她说些甚。抠抠脑袋,他自忖:“这是咋回事儿?根子不是老跟杏花串么?杏花明明在坟地,这屋是哪个女人?”他拔腿便走,直奔坟地。雨打在身上,又溅到地上——他的玄衣,早已被水浸透,成了一件水衫子。正疾走时,就见对面飘飘忽忽来了个女人,原来是杏花母亲阎玉水。
玉水惊了一下,长声长调嚷起来:“哎呦呦——这不是阎班主么?我听说你昨晚回来哩,这么早,你到村里来,有甚急事儿?看把你淋的……”
阎大浪见着她,就停了脚,说道:“我才去过你家,见门是锁住的,还……”他准备说根子之事,有觉得当面打人家寡妇的脸,不合适,才把那事按下不表。
阎玉水的脸,在雨气笼罩下,似乎闪了一下微红,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掩饰道:“是的是的……我这人,从来睡不了懒觉。村里这么一大堆唠唠事儿,让我早早就起身出门,吩咐杏花在家弄吃食。不承想,这野丫头,在家也呆不下,锁门跑出去哩!”
阎大浪一脸狐疑,心里纳闷:“既然她母女皆出去哩,根子咋进去的?屋里,在闹什么鬼呢?嗨……罢了罢了,这雨,把人浇得头昏脑涨,兴许刚才我耳朵听错哩……”想到这儿,他挥挥手,说了声:“我没事,我走哩……你这一向累煞哩,好好歇息吧……”就离开了。
久久地,阎玉水伫立在雨中,任天水往身上浇淋,思绪像亿万条雨丝,比线还长,比麻还乱。
二十多年前,守寡中的她与纤班的妫栓虎一见钟情,从此回回野合,从来没有在自家的炕上闹过。
头一回,在那茂密的草窝里,她抱着他,而那挨千刀的却将她翻转过来,非要让她撅起大腚,趴在屁股后面狂闹。“天呐!是人还是兽,哪能这样哩……”她心里骂着,觉得这种闹法实在不可思议。从此以后,每回野合,他要么将她引到杨树林中,要么带到大柳树下,教她双手抱住树干,仍然是撅着大腚,俩人狂欢一气。三五次后,她觉得这种感觉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又舒服又快乐,一会儿就能达到了要死要活的忘我境界,嘴儿便不停地呐喊,而后面的他,就会用手野蛮地捂住她的嘴,喘着粗气吼:“不能叫……”闹毕,她总会红着脸发问:“为甚非要这样……到我家炕上去慢慢闹不行么?”
他“嘿嘿”一笑,豁牙漏风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河侠皆喜欢这样闹女人!想当年,我师父李道衍在草窝窝里这样闹腾时,我偷看着学下的。后来问师父,他告我说,祖宗皆如此,不足为怪——最初的大象,在槐树底下闹事儿,就是公象趴在母象勾子后头的……我一听有典故,有道理,就喜欢这样跟女人操哩……”
一旦平静下来,她就不好意思了,点着他的额头骂:“你这是返祖哩,人学兽呀!”
“人是甚,人不是兽变来的么?”他咧嘴直笑道:“当今的人,爱也不敢爱,恨也不敢恨,净说些三纲五常的混账话,把根本皆丢哩!人若没有点兽性,岂不全退化成软虫虫哩……”
“我不跟你说这些……”她扑进他的怀里,说道:“见到你就恨得我咬牙切齿,可一离开,心里就空落落的,满屋子打转转,这是咋搞的?”
他得意地“嘿嘿”笑了……
突然有一天,他就离开了——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使她每每想他的时候,便会到从前的那些草窝子、柳树下、杨树下去走一走,看一看,心儿方才得以平静。
刚才,她又去了那些地方,在雨中回忆往事,是那样美妙,那样亲切,那样温馨,那样自然……
还是刚才那雨,还是刚才那风,阎大浪又一次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坟地。放眼望去:烟雨茫茫,坟包依依;连天接地,莽莽苍苍,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心里这便在嘀咕:“刚才在阎玉水家,许是我耳朵听差哩……难道说,在这坟地上,先前也是我看差哩?我——我真的老了么……”像一尊雕像,他独独地戳在那儿,任雨水泼洒,一动也不动。
“叔——叔啊——你快回来呀……”一串急切的声音,顿时充斥天宇之间。
他回转身子,就见娘娘庙的高台台上,河子正在那儿招手呐喊。就吼道:“喊甚哩——我还没死,你小子就给我招魂纳魄呀!”吼毕,他觉得河子一定有事,不然不会这样大叫大嚷的;就咳了一声,朝着古树峥嵘的娘娘庙去了……
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