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谣-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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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完,阎大浪就吼道:“这帮畜生,老子非宰了他们不可!”
孔秀才脱下鞋,从鞋里倒出几块银元,抖抖瑟瑟捧在手中,泪就下来了。
他对阎大浪和纤夫们说:“就剩这几个,是我藏了又藏,才保存下来的……实在拿不出手,实在报答不了你们的救命之恩啊……我……我……”
阎大浪对那几块黑黝黝的劳什子看也没看,就冲一旁的根子发话:“愣着做甚?还不赶紧请孔秀才去娘娘庙领吃食去?看把老人家饿成干猴哩!”
井子得令,扶住孔秀才便走,但老人家实在体虚无力,无法行走,就指派河子道:“去,把你老舅背去吃饭!”
河子瞅瞅阎大浪,只见他一挥手,并不急于让孔秀才这就离开,就问起了上游的情况。
河子拉住孔秀才干鸡爪子似的手问道:“白龙旋风,啥模样?”
孔秀才只要听见“白龙”字,就会本能地打寒战;瘦如干柴的身子,像洪水中的孤树,且抖且摇,而且脸会顿时发青发紫,太阳穴忽闪忽闪,把那副祖传的石头镜子颤下鼻梁,让瑟瑟的干爪去接住它。
纤班的人们见那德行,皆说:他是被吓下病来哩!
河子再问仇家的情况时,他抖得更凶,只发出“魅妖”两个沙哑的颤音,就一头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二话没说,河子背起孔秀才,说声“连吓带饿,人成这样哩”,就像背着一捆干草,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匆匆向庙的方向跑去。
背上,传来沙哑的声音:“河子,你真长大哩……咋恁大劲哩!”
河子只顾往前迈步,脑中又回荡起十年前的那些唠唠事来,“唔”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还记得老舅说带他去京城时,手上恁有力气,抓得他小胳膊生疼生疼,几欲断裂。
而今,才十几年,老舅已经像秋风里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河子的背上……
烟雾笼罩的娘娘庙里,人们熙熙攘攘,一群又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人,坐在场院里,边吃馍边念念有词:“鲤鱼娘娘恩典……鲤鱼娘娘恩典……”
忽然,难民堆里就有人在喊:“孔秀才——你老人家也逃出来哩?”此人便是李老六,他那双因饥饿而鼓出眶外的蛤蟆眼分外明亮,既惊奇又亢奋。
“真是你老人家呀!”他说道:“真是福大命大……”话没说完,就扑了上来。
孔秀才命河子放下他;还没站定,就被李老六和难民们紧紧抱住,哭作一团。
李老六泣不成声地说:“赵家遇害,你在场啊,我等都以为你也被白龙旋风给沉了河——你咋逃出来的?”
孔秀才方才定了定神,翘着山羊胡子,打了个寒战,抖抖地说:“啊……李老六,还有你,还有你——皆活下来哩,这就好,这就好……我——我跟白龙旋风周旋,可是没一点用处,没救下赵家的一男半女,眼睁睁瞅着那帮恶魔把一个个细娃碎妹沉到河里……”
难民们对赵家的遭遇唏嘘一番,感叹一番;对土匪的暴行咬牙切齿一番,义愤填膺一番。
李老六说:“咱是知道的,赵家娃娃个个都是‘浪里仙’,只要在岸上头不落地,到水里就自有办法哩!我听说,赵家有个幺女娃,从河底搞断石头,逃出来哩……”
“这不可能……”孔秀才却直摇脑袋,说道:“手脚皆和石头死捆在一起,焉能逃脱?断无此事——我从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
难民们也说:“也许是逃不脱的——这只是大家伙对赵家的祝福,不然,这一门就全灭绝哩!”
孔秀才是个精于世故的谨慎人,他瞅瞅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父老乡亲,又瞅瞅周遭的环境,扶一扶鼻子上的石头眼镜,压低嗓门嘱咐道:“在上游,李家和赵家,都是咱受苦人的救星呀!李家只剩个……”脑中想到河子,却顿了顿,接着说:“李家就剩——你李老六哩!赵家也希望能剩个根根苗苗——咱希望归希望,可不敢乱说,万一……”
“老先生放心吧!”李老六说:“日后就是遇着赵家的人,我们也会全力保护的,绝不能让土匪斩草除根!”
这些人死里逃生,突然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唠唠事;河子在一旁看得心焦,催道:“老舅,咋没完没了哩?我可有正经事呀,我可得先回河滩去哩!”
人们这才从刚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李老六知晓孔秀才还饿着哩,就指着粥棚大嚷大叫:“快!孔秀才,快去那里——有吃食!”
河子复又背起老舅,向庙里走。
孔秀才却对李老六和难民们冲着娘娘庙大喊大叫的行为十分不齿,拿眼狠狠瞪了他们一下,让河子“非礼勿视”,嘴里嘀咕着“娘娘在上,必须先拜……”就不再理睬那不知礼数的李老六了。
掠过场院,河子和他老舅直截来到庙堂。
孔秀才从他背上下来,就势跪进石槽,眼含热泪,纳头便拜:“年成不济,乾坤颠倒,上游发大水,又有白龙旋风匪患祸害,我等逃到这儿来……”紧接又唱起祥瑞歌来:
河出那个图
洛出这个书
鲤鱼呀么个娘娘耶
显灵就把那灾害降伏
……
孔秀才的身后,不知何时随来一群难民,他们也跟着发出一片保佑之声:“鲤鱼娘娘……鲤鱼娘娘……”
拜完,河子领孔秀才来到粥棚,将他老人家交给杏花,说自己“要去捞河”,就往河滩奔。
“今儿捞到些甚?”杏花冲着他的背影喊:“有赵家人么?根子……”
“河上全是雾,甚也看不清。”河子边走边道:“或许过会儿,雾散了日头出来了,根子就能捞着哩!”
杏花还想和河子说什么,却被她母亲阎玉水吼住:“就算你和根子好,也不能这样张扬呀,我听说王家最近要来送聘礼,贵贱不能……”
“我才不稀罕哩,”杏花没理睬母亲,又挥手嘱咐河子一番:“大水无情,可要小心哩!你告诉他,甚事都想着来——听下哩?”
河子已经走远。杏花回转脑袋,抻抻衣角,遵照母亲的指示,给落难的孔秀才舀粥、发窝窝。
阎玉水和孔秀才相认之后,扼腕痛惜一番,便抹着泪,吸一口长气,让人把孔秀才安置好,转身对杏花说:“何等有才学的人啊,竟落到了如此田地!”又回望鲤鱼滩的庄稼地说道:“依我看,甚也不济粮食宝贵!”
母女俩叨叨时,鱼儿却独自玉立,目送着远去的河子,自言自语道:“真长成大人哩……”
5 河子返回河滩,大雾已经逐渐散去,东山的阳光,直直地射了过来,许是水气和阳光搅在了一起,天上居然出现了少见的一道彩虹。他心情特别高兴,张开双臂高喊:“出虹哩——出虹哩……”
阎大浪也激动起来,他将腰间的裤袋勒紧,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或者雾珠,朗朗笑道:“尔等知道吗?清晨天上出虹,必有祥瑞呈现——今儿,咱有好运哩!哈哈哈哈……”
一会儿,五颜六色的彩霞,就映红一河锦波。河滩之上,也是绚丽多彩,美不胜收。
岩子、路子、王二愣等人,也为天地大象欢呼了一阵,个个手持长竿等物,渴望今儿能有意外之喜。
一会儿,他们看见:
——从彩虹里,依稀飘出了一缕红色,袅袅娜娜,融进河里。
——满河的波浪,在这一美好时刻,皆都成了飘飘浮浮的彩绸。
——万顷锦波之上,闪呀闪的,亮起一团时隐时现的红点点。
河子说:“看,彩虹落哩——红霞飘过来哩!”
根子说:“是像霞哩,这般彤红!这般好看!”
井子脸黑得像焦炭,但身板却壮如健牛。他擦擦被翻腾的水光晃花的眼,仔细看后大喊:“甚虹哩?甚霞哩?是女人,是个妮儿……”
一听“妮儿”,河子顿时精神亢奋,热血沸腾,认真张望起来。
阎大浪也认定,从上游漂下来的,是个女娃,发话道:“皆甭吵,皆甭闹,根子,河子,做好准备!贵贱要把这女娃捞上来!”
河子兴奋地应下这差事,脱下了褂子,露出铁疙瘩似的肌肉;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
的确,翻腾飞溅的波涛之上,果然漂呀漂的,漂过来了一个妮儿。她乘船而下,浪里飞着“嘻嘻”的声音:
天地混沌嘻嘻
日月清明嘻嘻
……
鬼知道她唱得是些甚?绕过大漩涡,她并不摇橹划桨,而是立在船上“嘻嘻”复“嘻嘻”地笑闹。
波涛是五彩缤纷的,晃花了人们的眼睛,只有浪间那彤红的衫子,把人们的心勾了去。
面对这情景,阎大浪抠了抠脑门,不可思议地说:“这妮怪哩!但凡从上游逃下来的人,皆是抹泪痛哭,她却笑个不停!”
锦波之上,那“嘻嘻”之声如是银铃一串接着一串地响,清脆悦耳。
河子们呆住了,既没有下河去捞,也没有向那小船喊话,不知如何是好。
阎大浪亮起嗓门高喊:“停——船——听见没?快停下……”
河心,万顷锦涛之中,却传来阵阵笑声——那船,渐渐漂向下游。
河子们看见:红衫妮儿站在小小的船上,仿佛是踏着此起彼伏的彩波,迎着彤红的旭日:她在唱、在笑、在走……渐渐地,她向灿烂辉煌的东方远去……
河子的毛眼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西向东,连眨都没眨一下,说道:“好晃眼呀——她这是要到哪去——她到太阳里去唱歌哩……”
根子、井子等汉子,也和河子一样,只顾了傻看,却不知做甚。
“傻瞅甚?”阎大浪拍了一下正在迷瞪的河子,吼道:“还不快去追!”
河子的魂这就附了体,“哦”了一声,收回神,向四周望望,才与井子、根子在泥滩上向东方追去。
分派完任务后,阎大浪打着火镰,心不在焉地抽起了老旱烟,自言自语道:“奇了,今儿又出虹又出妮儿,如若不是赵家的,就该是鲤鱼娘娘显灵了吧?”
壮实而英俊的河子,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情操纵着,和他的井子、根子一起,在滩上边跑边喊,让河心的船停下来……
红衫妮儿似乎根本不理这一套,小船继续向前漂着,河中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嘻嘻……追不上我!嘻嘻……你们跑啊,跑啊,瞧多傻气!嘻嘻嘻嘻……”她的笑声如歌。
河子这颗年轻气盛的心,顿时受了侮辱,很不服气地边追边吼:“还敢顶嘴哩!你以为你是谁呀?看我逮住你后咋样拾掇你!”
红衫妮儿仍在脆脆地笑:“嘻嘻……想逮住我?嘻嘻……只怕你没那本事!嘻嘻嘻嘻……”
河子急了,回道:“小碎女娃,这么大的口气呀!我这就下河去,你别往下游逃啊。”
河中的笑声,更脆更亮:“嘻嘻嘻嘻……你来呀!你来呀!嘻嘻嘻嘻……别在岸上耍嘴逞英豪!嘻嘻嘻嘻……”
“扑通!”河子跳下河去,先踩踩水,看准目标,测好距离,一个长长的猛子,扎到河心的小船旁边,方才露头。吸一口长气,抹去脸上的水,就见一个好看的妮儿,正冲着他“嘻嘻”直笑,白利利的牙齿,像珍珠串儿,闪闪发光,逼得他张不开毛眼眼。
这船小得盛不下两个人;在滚滚波涛之中,像一片小小的树叶,飘啊飘的,随时都有翻覆的危险。
河子没上船,而是扒在船帮上,痴痴地看着这个红衫妮儿。果然,这是一个好看而又可人的女娃:鹅蛋脸,尖下巴,一对弯弯的鱼儿眉下,两只明眸,像宝石一样光彩照人;嘴儿,甚时候都笑着,发出一串串动听的“嘻嘻”之声;红红亮亮的衫子之下,高耸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两只纤细的手儿,并不划桨,也不摇橹,而是在波涛之间指指画画……好一派悠然自在的神情。他稀罕地说:“你真好看,该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吧?人间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娃呀!”
她只是“嘻嘻”地笑,并不答话。
河子的脑中,闪出一个问号来,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这好看的女娃,我见过啊……在哪见到的?哦……许是在梦里吧……”忽然,他害起臊来,脸也红如猪肝,气也喘呀喘的喘不上来:昨晚,那个红红亮亮的女娃,就是她呀……
“你是槐花姑娘吧?”河子突然冒出这一句,把女娃吓了一跳,她静了静神情,想了想道:“槐花?你在说甚哩?”接着又笑个不停。
他被笑得六神无主时,那小船上又发出了更加激切的“嘻嘻”之声……他忙问:“你是哪来的?咋这么爱笑?我在问你话哩?”回应他的,仍是好听的“嘻嘻”……
知道问不出甚结果,也知道她不肯向人说什么,他就不再问了。平心静气的他,此时说道:“我也不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