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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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的说。
高脱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的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的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的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高高兴兴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又指手划脚的说起话来,挺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绪老是那么抑郁。
懦弱隐忍的鲁意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就一声不响的接受了这桩不幸。她在每天的祷告中加了一段祷告,按着时候去打扫墓地,仿佛照顾坟墓也是她家务中的一部分。
高脱弗烈特对于老人长眠的那一小方地的关心,真教人感动。他要来的话,总带一件纪念物,不是亲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约翰·米希尔生前喜欢的什么花。这种事他从来不忘记,而且老是瞒着人去做的。
鲁意莎有时带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块肥沃的土地,阴森森的点缀着花草树木,在阳光中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和萧萧哀吟的柏树的气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厌恶那块地,厌恶那些气味,可是不敢承认,因为他觉得这表示自己怕死,同时对死者不敬。他非常苦闷。祖父的死老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于死直要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一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其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实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千。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着这个问题。祖父临终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记忆中,他还听到那可怕的呼吸。整个的天地都改变了,仿佛布满着一片冰雾。在他周围,不论转向哪一边,总觉得那盲目的野兽有股血腥气吹在他脸上;他知道有种毁灭一切的力威胁着他,而他一无办法。但这些念头非但压不倒他,反而激其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头破血流,虽然眼看自己不比敌人高强,他还是不断的反抗痛苦。尔今尔后,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意忍受那个命运。
正当他被死的念头缠绕不休的时候,生活的艰难可把他的思想转移了目标。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挡着,他不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脱一家最大的财源与老人同归于尽;贫穷的苦难进到家里来了。
而曼希沃还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紧工作,并且因为摆脱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挣的钱也从来不带一个回家。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个女学生那里去上课:从此就没有一家再要他上门。至于乐队的差事,人家只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亲面上,才勉强让他保留着;但鲁意莎担心他随时可能出点乱子,给人撵走。而且人家已经把开差的话警告过他了,因为有几晚他在戏快完场的时候才赶到,还有两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没去。再说,他有时发啤酒疯来,心痒难熬的只想说些傻话或做些傻事。那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协奏①曲来!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而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为了戏文里的,或是为了脑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儿,他居然哈哈大笑。他教周围的同事乐死了。大家看他会闹笑话,许多地方都原谅他。但这种优容比严厉的责备更难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简直置身无地。
①《女武神》为瓦格纳所作《尼勃龙根的指环》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剧。
那时孩子已经当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设法监视父亲,必要时还代他的职务,在他发酒疯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还是不理不睬;否则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会做鬼脸,或是长篇大论的胡说一阵。克利斯朵夫只能掉过头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事;他想聚精会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总免不了听见父亲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泪都冒上来了。那些乐师也是好人,发觉了这情形,对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声,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谈论他的父亲。但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是可怜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马上就会嘲笑的;他也知道父亲已经成为全城的话柄。他因为无法阻止,好象受着刑罚一样。戏完场以后,他陪着父亲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东倒西歪的醉态。可是这样的遮掩又瞒得了谁呢?纵使费尽心机,他也不容易把父亲带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弯的地方,曼希沃就说跟朋友们有个紧急的约会,凭你怎么劝,他非去不可。而且还是谨慎一些,少说几句为妙,否则他拿出父亲的架子骂起来,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来张望了。
所有家用的钱也给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挣来的钱去喝酒,还把女人和儿子辛辛苦苦换来的钱也送到酒店里去。鲁意莎常常流泪,但自从丈夫恶狠狠的说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的,她嫁过来根本没有带一个钱,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却打他嘴巴,拿他当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钱抢了去。孩子虽然不足十三岁,身体却很结实,对于这种训责开始咕噜了;可是他还不敢抗争,只能让父亲搜刮。母子俩唯一的办法是把钱藏起来。但曼希沃心思特别灵巧,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把藏的钱给找出来。
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钱也不够了。他卖掉父亲传下来的东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的眼看着书籍,床,家具,音乐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给拿走。他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旧钢琴上猛烈的撞了一下,揉着膝盖,愤愤的咒骂,说家里简直没有转动的余地,所有的旧东西非出清不可;那时克利斯朵夫可大声嚷起来了。不错,为了卖掉祖父的屋子,卖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时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阴的屋子,把那边的家具搬过来以后,家里的确很挤。而那架声音发抖的旧钢琴也的确不值什么钱,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现在弹着亲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旧,怎么老弱,总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乐那个无穷的天地是它启示的;音响的世界是在它变黄了的键盘上发见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个纪念,他花了好几个月为孙儿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圣的东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议说父亲没有权利卖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却嚷得更凶,说琴是他的,谁也不能动的。他这么说是准备挨打的。但父亲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不作声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里觉得很累,但心绪还不坏。他看到小兄弟们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们假装专心看书,可是偷偷的觑着他,留神他的动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起低下头去看书。他以为他们又在捣什么鬼了,但他久已习惯,也就不动声色,决意等发觉的时候照例把他们揍一顿。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亲谈话;父亲坐在壁炉旁边,装出平日没有的那种关切,问着孩子当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话,一边发见父亲暗中和两个小的挤眉弄眼。他心里一阵难受,便奔到自己房里……钢琴不见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声,又听见小兄弟俩在隔壁屋里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嚷着:
“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头来,假作吃了一惊的神气,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看着克利斯朵夫的可怜相也忍不住掉过头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象疯子似的扑向父亲。曼希沃仰在沙发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咙,同时听见他叫了一声:
“你这个贼!”
曼希沃马上抖擞一下,把拚命抓着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砖上。孩子脑袋撞着壁炉的铁架,爬起来跪着,扬着脸气哼哼的又喊道:
“你这个贼!……偷盗我们,偷盗母亲,偷盗我的贼!……出卖祖父的贼!……”
曼希沃站着,对着克利斯朵夫的脑袋抡着拳头;孩子可是眼睛充满了憎恨,瞪着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曼希沃也发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着脸。两个小兄弟尖声怪叫的逃了。屋子里喧闹了一阵忽然静下来。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在墙上,还在那里咬牙切齿的用眼睛钉着他。曼希沃开始骂自己了:
“对,我是一个贼!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们瞧不起我。还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旧站着,吆喝着问:
“琴在哪儿?”
“在华姆塞那里,〃曼希沃说着,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说:“把钱拿出来!”
失魂落起的曼希沃从袋里掏出钱来交给了儿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门了,曼希沃却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声音发抖的又说: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扑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着叫道: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们俩都大声的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叹的说:
“这不是我的错,我并不是坏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说呀,我不是坏人!”
他答应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认手头有了钱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说道:“爸爸,您知道吗,我们应当……”
他不说下去了。
“什么啊?”
“我难为情……”
“为了谁?〃曼希沃天真的问。
“为了您。”
曼希沃做了个鬼脸:“没关系,你说罢。”
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父亲的薪水在内,应当交给另外一个人,由他把父亲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给他。曼希沃一心想讨饶,——并且还带着点酒意,——认为儿子的提议应当更进一步,他说要当场写个呈文给大公爵,请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领。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这么办,觉得太丢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牺牲,硬把呈文写好。他被自己这种慷慨的行为感动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这封信;而刚回家的鲁意莎,知道了这件事,也说她宁可去要饭,也不愿意丈夫丢这个脸。她又说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为了爱他们,一定能痛改前非。结果大家都感动了,彼此亲热了一阵。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随后给扔进抽屉藏了起来。
过了几天,鲁意莎整东西的时候又发见了那封信;因为曼希沃故态复萌,使鲁意莎非常难过,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边。她把它保留了好几个月,虽然受尽磨折,还是几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头压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见曼希沃又殴打克利斯朵夫,抢去了孩子的钱,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拿出信来交给他,说:你送去罢!”
京利斯朵夫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经搅光了,要是想抢救他们仅有的一些进款,就只有这办法。他向着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直走了一个钟点。这桩丢人的事压着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亲的恶癖,他最近几年孤独生活所养成的傲气就受不住。他有一种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亲的嗜好是大众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装一无所知;他宁可粉骨碎身,也不愿承认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