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家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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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在今天。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
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孰
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微言精义,
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
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然其在翰林院读 《阿房宫赋》至四鼓,老吏苦
之,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
平生书不再读,迄无佳文。且过辄成诵,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 《史记》
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
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覆诵观,可欣可泣,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
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各种传奇恶曲,
及打油诗词,亦复寓目不忘,如破烂厨柜,臭油坏酱悉贮其中,其龌龊亦耐
不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孔子曾说“仁”就是“爱人”(《论语·颜渊》),郑板桥用它作为教
育儿子的重要原则是很自然的。但是他对“仁”却作了与孔孟不尽同的解释,
以为尧高于舜,原因是尧行的是“善恶无所不容纳”的天道;舜行的是“彰
善瘅恶”的人道,不能体现“天之仁”。然而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
恶人。” (《论语·里仁》)孟子说:“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孟
子·告子》下)孔孟论仁,是非善恶十分清楚。板桥这种连毒蛇猛兽都要爱
惜的观点,分明来自佛教学说的影响,他的人生观、历史观中兼有儒佛二家
思想。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
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
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蜒,线缚螃蟹,为小儿顽
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折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
阳五行之气■■而出,上帝亦心心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
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
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避
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于人何罪,或谓其夜间咒月,令人墙倾壁倒,
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出于何经何典,而遂以此残物之命,可乎哉?可乎
哉?
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
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不可使
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
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
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
可将此书读与郭嫂、饶嫂听,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书后又一纸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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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
在被,听一片啁啾,如 《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面漱口啜
茗,见其扬■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
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
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书后又一纸
尝论尧舜不是一样,尧为最,舜次之。人咸惊讶。其实有至理焉。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孔子从未尝以天许
人,亦未尝以大许人,惟称尧不遗余力,意中口中,却是有一无二之象。夫
雨■寒燠时若者,天也。亦有时狂风淫雨,兼旬累月,伤禾败稼而不可救;
或赤旱数千里,蝗■螟特肆生,致草黄而木死,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天既
生有麒麟、凤凰、灵芝、仙草、五谷、花实矣,而蛇、虎、蜂虿、蒺藜、稂
莠、萧艾之属,即与之俱生而并茂,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尧为天子,既已
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欢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
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大。浑浑乎一天也!
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欢兜、杀三苗、殛鲧,罪人斯当矣。命伯禹作
司空、契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礼、后夔典乐、■
工鸠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罴之属,无不各得其职,用人又得矣。为君之
道,至毫发无遗憾。故曰:“君哉舜也!”又曰:“舜其大知也!”夫彰善
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
也乎!
厥后舜之子孙,宾诸陈,无一达人。后代有齐国,亦无一达人。惟田横
之率,五百人从之,斯不愧祖宗风烈。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其道
已尽,其数已穷,更无从蕴而再发耳。若尧之后,至迂且远也。豢龙御龙而
有中山刘累,至汉高而光有天下。既二百年矣,而又光武中兴。又二百年矣,
而又先帝入蜀,以诸葛为之相,以关、张为之将;忠义满千古,道德继贤圣。
岂非尧之留余不尽,而后有此发泄也哉!
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而吾为是言者,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则何
事而可尽也?留得一分做不到处,便是一分蓄积,天道其信然矣。且天亦有
过尽之弊。天生圣人亦屡矣,未尝生孔子也。及生孔子,天地亦气为之竭而
力为之衰,更不复能生圣人。天受其弊,而况人乎!昨在范县与进士田种玉、
孝廉宋纬言之,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
并书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
发明也。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
在封建社会中,富家子弟因不求上进而败落,清贫之家的子弟学业有成
的却屡见不鲜,板桥本人就是一个例证,所以他慨叹:“富贵足以愚人,而
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又认为:“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
要明理做个好人。”(见前信)那么怎样教育子弟呢?板桥提出:“延师傅,
待同学,不可不慎。”延师傅的原则是“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所论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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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情达理的;待同学则要讲长幼,讲友爱,这又是儒家“悌”“仁”观念的
引申。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
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莩
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
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
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我虽微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
之不论;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
至于延师傅,待同学,不可不慎。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
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宜不时散
给诸众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
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饮;薄暮,以
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
泥泞,复制为难矣。
夫择师为难,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既择定矣,便当尊之敬之,何
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不过一方之秀,
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误,为师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尽
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且训吾
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从,少待来年,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必不
可废。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
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子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
才得放脚眠,蚊虫虼蚤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
读书、中举、做官,是旧时读书人的唯一追求,郑板桥也坚信不疑,而
且把它当作正道。但是板桥又说,即使不能飞黄腾达,也要下决心读书,可
见板桥并不仅以读书作为做官的敲门砖,他还以自己没读多少书却做了官作
例,说:“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表现了他的思想确有超过一
般世俗的地方。
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
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
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
补,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
如何是救贫的良法?沈曰: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
费时失业,徒丧其品,而卒归于无济,何如优游书史中,不求获而得力在眉
睫间乎!信此言,则富贵,不信,则贫贱,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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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这封信是十六通家书中论文学创作的三封之一。它除了为八股文辩护
外,主要论文章风格。郑板桥主张文章风格的最高境界是“沉着痛快”,反
对“言外有言”、“味外取味”。因为板桥认为文章旨在“敷陈帝王之事业,
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所以必须说得实在,
论得痛快。此外的笔墨便是“俗事”,“可羞可贱”。板桥的儒家文学观自
不免偏颇,不过,从文章所反映的社会内容着眼来论述文章的风格,无疑是
正确的。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
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母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
川制艺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
拾古人之唾余,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
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
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遒,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
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
撒手,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
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
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
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
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刺刺不休。夫所谓刺刺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
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
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
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
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又下
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
其陋,可笑也。若绝句诗、小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札闼洪庥。”以此訾人,是欧公正当处,然亦有浅易之病。
“逸马杀犬于道”,是欧公简炼处,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