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忘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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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菊却一夜未眠,今天她知道了胡桑十年来受过的折磨。她愿意原谅他,但胡桑不愿意再和她一起生活,他也不说明理由。她需要一个伴侣,不光是情感上的寄托,也是经济上的支柱。虽然胡桑的收入已经不能和十年前比了,但供养一个家庭还是足够的。林菊没有明说,但胡桑洞若观火,他不愿再与“世俗人”沾染。他答应每个月给家里补贴,但前提是自己独处。林菊不答应,胡桑也没再多说就走了,走的时候他丢下一句话:“我会准时寄钱过来,我也想看看胡萍。”
二十二、异星人的地球梦
林菊一直把胡桑回家的事瞒着,但胡萍早接过王凤英的电话,嗅出了味道。她不停向母亲追问。林菊也是个平凡女子,不能把心里的秘密久久压抑,最后还是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倾诉,女儿自然是第一人选。
胡萍听得林菊添油加醋的叙述后,心里一团火。她恨父亲,恨他提出离婚,恨他不辞而别,恨他十年后仍不肯与家人重聚。她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找到他!指着他鼻子骂他这个自私自利的老色鬼!”林菊抱紧女儿,哭着说:“你别这样骂你爸,他也有苦衷的!”胡萍不听,铁青着脸问母亲:“他有什么苦衷?他不就是坐了十年牢吗?活该!”林菊流着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胡萍虽然这么骂她父亲,但心里没有这么狠心。胡萍小时候,胡桑很疼她,总是背着她去河边看船。她爱她父亲,她也恨她父亲,因为父亲扔下她不管。
胡萍骂完她父亲后就冲上自己的卧室大哭了一场。她恨她父亲,更恨那些把父亲关进牢里的人。
几天后,她把这件事告诉陈龙。陈龙惊讶地说:“我认识胡桑!他在档案馆里工作!他没有你说得那么自私啊!”胡萍立即骂他:“你这笨熊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他比你狡猾多少吗?他骗你骗得团团转你还不清楚!”陈龙低头不语。
那段时间,胡萍的女同学们都在议论她与一个浪荡的勤杂工谈恋爱。浪荡的勤杂工自然指陈龙,胡萍知道他不浪荡,但他确实是个勤杂工。胡萍听了这些议论很生气,但没有同陈龙讲。
陈龙并不笨,他是个天才,他知道胡萍最近为什么常生他的气,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比谁都悲伤。胡萍这样骂他的时候,他就沉默着低下头绞着手指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被老师批评。
胡萍下午就去档案馆找胡桑。胡桑是个快看破红尘的智者,他爱他女儿,但也明白生命中的无奈。胡萍不停地骂他,他只微笑着注视她。最后,胡萍骂累了,胡桑和蔼地说:“萍萍,你长大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胡萍一听,气头又迅速涌上,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她也顾不得擦眼泪,转身就跑出了死寂的档案馆。
晚上,她和陈龙一起去了大明湖。
他们坐在星辉斑斓的湖光中。远处摩天大楼上的彩灯倒映在深蓝色的湖水中,夏虫也在这天堂般的宁静中沉默了。
陈龙在这片神圣的宁静中沉思,只有胡萍在他耳边数落胡桑的可恶,陈龙始终微笑着注视着她。末了,胡萍问:“你说我爸是不是很自私,很无耻?”陈龙摇摇头说:“不是呀。他要是那么自私,那么无耻。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呢?”胡萍立即像被马蜂刺的涨红了脸,大声喊:“你什么意思啊?陈龙!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竟敢这么讽刺我!”陈龙慌忙解释说:“没有,我没有讽刺你啊。我说的是真心的。”胡萍更气了:“你是真心的?你还说你是真心的!你哪点是真心的?你说你喜欢我什么?你自己都说不上来!”胡萍转身就走,这一次,陈龙没有追上去向她赔不是。过去,陈龙向她写了六篇检讨,罗列了自己一大堆缺点:“笨”、“懒惰”、“不像男人”、“没有生活情趣”、“呆板”……过去,陈龙一直在认错,但今天,他实在想不出哪里错了。
胡萍走出去二十来步,站在那等他走上来道歉,但这一次却没有成功。她失望地转过头,看见陈龙还站在原处,眼睛盯着星空。她返身折回去,在他面前站定。陈龙低下头去看她。胡萍问他:“你生气了?”陈龙淡淡一笑,摇头。胡萍又来气了:“你怎么就不生气呢?”说着便捅了一下他的胃。陈龙吱了吱声,笑着说:“我也想生气啊,既然你要我生气,可是我生不出啊。”胡萍笑了一声,随即板起脸说:“谁让你欺负我的?”陈龙没有笑,重又抬头望向星空。胡萍突然害怕了,她问陈龙:“你在想什么呢?”陈龙没有吱声。胡萍又问了一遍。
陈龙低沉着声音说:“每次我抬头望星星的时候,我都会想:我一定是从一个遥远的星球来的……”
胡萍忍不住“哼”地笑了,说:“你还真会想哦!”
陈龙没有笑,继续说:“二十五年前,我来到这个地球上。
我小时候很穷,没有玩具。我很喜欢捏泥巴人、射弹珠。我爸留下一箱子书,那是我的宝贝,里面有很多小说。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星星。大约从十岁时,我就常常想:我的故乡在一个遥远的星球,那个星球上的人被另一个星球征服了,在那场灭绝种族的星际战争中,有一个将军在最后一次战斗前,把他的儿子送出了受难的星球。这个孩子就是我,带我离开母星的飞船在地球上空被敌人击落,迫降到地球上。念初中时,我常常在数学课上偷偷画漫画,画的就是这个故事。在那场星际战争中诞生了许多英雄,也有些悲壮的爱情,主角的名字我都记不清了。我画我的‘父亲’ 和‘母亲’ 的故事:在最后一次战役前夜,将军的部队就要飞离母星,冲向太空。我‘母亲’的飞船停在最高的山峰上。将军驾上飞船,同他的星球最后说一次再见,这时突然传来歌声,歌声回荡在天地间。他略略转了转头,努力克制着没有回头望向那座山峰,他知道那是他的恋人在歌唱。这是她同他说最后一声再见——将军在最后的战役中化为灰烬,散落在无边的太空中了。
但事实上,我的生母在我上初中时得病死了,我的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和我乡下的叔叔一块过。那时,我喜欢和乡下伙伴们打闹、捉蝌蚪,也喜欢一个人蹲在墙角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中。那时我很怕黑——到现在也还是害怕一个人半夜起来尿尿。小时候,我总担心那个灭绝我的母星的坏星人会在地球上找到我,把我杀了。我晚上常常蒙着头睡,想象那个星球的恶人在地球上搜索我的影子,而我躲在被窝里,他们就找不到了。在被窝里呆久了,很快就觉得闷热了,这时,我就偷偷探出鼻子,心想:他们又没找到我,嘿嘿!”
陈龙嘿嘿笑着低下头,看见胡萍茫然中冷冰的眼神——他又回到了地球上。胡萍没有说一句话,她张开手上前抱住陈龙,眼泪默默地淌下。
在这地球的黑夜中,陈龙第一次感觉肉体的激动与血液的澎湃,属于远古地球的冲动在他伟岸的身体里淌过。
大明湖岸的路灯沉默着偷窥这对幸福的情侣,它们就像一个个弯腰老人,站在流年迷雾般的记忆里,读着另一个伤感的故事。
二十三、性与爱,瑞金革命与长征归隐
二十三、性与爱,瑞金革命与长征归隐
“夏天是恋爱的季节。”这句话常有两层含义。在这个炽热的季节里,是什么让我们为恋爱迷狂?性与爱是困扰人类几百万年的话题。在那个迷狂的夜晚,所有的激情冷却后,总有一种死灰的苍白留存在胡萍与陈龙心中,他们得到的是后悔还是自由?胡萍总是怀疑陈龙对她的爱,她一次次考验他,考验他的爱。她怀疑,怀疑这样一个勤杂工单纯的头脑里是否会有高尚的爱情?当他说爱她时,这是因为原始的动物欲望,还是因为神圣的人性理解?问题是:她自己也不是神,当然不是动物——她是人。
2006年夏天,我去北京天安门看了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瑞金一中的老同学王维是我随从。我们在北京呆了一周,住在人民大学的男生宿舍楼里。同学朱小平在人大做了学生会主席,他借了两张学生证让我们蒙骗过了看管宿舍楼的老大爷。(北大学生常常说人大学生是骗子,我想可能是因为人大的傻子太多了,所以培养出了不少的骗子。)晚上在宿舍里“卧谈”时,朱小平说:“我们老师说,远古的人们把牺牲的英雄的生殖器割下来祭祀,但发现那些' 小弟弟' 会腐败,所以就用石膏把它们包起来,等那些' 小弟弟' 腐败后,石膏就留了下来——这就是纪念碑的原型,后来纪念碑越做越大,但基本造型都是男性生殖器。”我回想了一下人民英雄纪念碑和瑞金革命烈士碑的模样,发现还真有那么回事——人大的老师也不全是骗子。
我千里迢迢从济南来北京,不是为了看毛泽东,而是去北大看林清璇。就是那个反对我在乌仙山上搞同学聚会的女生。她是兴国人,小学三年级时转学到瑞金,成了我同学;我从四年级时开始追她,到那时已经有十年。高中时,我们同在奥赛班。在一中上学时的一天,我去图书馆借书,路上突然看见她。那是怎样的一面啊!可惜我不敢再去回忆,只是当时就让我无限惘然:那条通往图书馆的石子路上有一丛秀丽的竹林和一个雅致的八角亭,她坐在亭子里回头朝我婉然一笑。这一张笑脸一直熔铸在我记忆深处。当时,我的视界中只有她的笑脸,整个世界迅速离我远去。朱光潜先生说:美能在瞬间让你忘记自身的存在。这样的美,怕是老先生也未必亲见吧?我为什么对林清璇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美的瞬间。
我去北京,带个王维来,只是为了“打掩护”。这个山大物理系的“三好学生”没一点审美情趣,白跟我混了五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这三个未名的人到了未名湖。等了四五个小时,林清璇终于出现了。一见面,她就嚷着请我们去北大第一牛食堂吃午饭。于是,我在北大品尝了三块钱的清蒸豆腐。饭后在校园里散步时,王维滔滔不绝地谈论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力学结构,朱小平则海侃纪念碑的生殖器结构——林清璇噘着嘴,对朱小平很无奈。我一直装深沉,想着什么样的话能够瞬间吸引她的注意力。这时,一对未名湖边的情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脱口而出:“北大的女生也不错呵!”她白了我一眼,说:“胡草,真是的!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讪讪地笑着说:“君子好色,取之有道。”林清璇又白了我一眼,没再理我。王维那臭小子在背后“嘻嘻”地偷笑。
后来,我们在女生宿舍楼前合照时,林清璇说:“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男生站在窗外向女生弹吉它……”我看着北大女生宿舍楼边的花草,说:“哦?北大的男生也这么风流?”林清璇最后白了我一眼,说:“别人是风流,你呢?”这一次,朱小平也忍不住笑了。
在我从北京回瑞金的前一天晚上,我叫朱小平给我借吉它。朱小平为难地说:“有吉它的男生都去陪女友了,没有留在学校的……”我生气地说:“丫丫的朱小平!做了人大的学生会主席就不把山大的草哥放在眼里了?忘了当年我是怎么照你的?”朱小平只好照办。
晚上,我扛着笨重的吉它出现在北大女生宿舍楼下面。我刚弹了一个小调,一扇窗就欣然打开了,一桶水泼了下来,幸好我带了雨伞,水全泼到了伞上。我扯开嗓子对着林清璇的窗子唱了起来:“我承认我就是那只披着羊皮的狼,而你是我的猎物,白腿细又长……”一把榆木弹弓砸到我头上,最后挂在我脖子上。林清璇探出头喊:“你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色狼!快滚回瑞金去!”当时,我好像看见一只小白鸽扑腾着翅膀从花丛中飞走了。飞走了,我的小白鸽!
那把榆木弹弓是我小学毕业时送给林清璇的。那时,我骗她说:“榆木弹弓是瑞金人民传统的订情信物,红军长征离开瑞金时,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把弹弓——那是姑娘们送给心上人的,可以保平安的哦。”八年“抗战”后,我脖子上挂着榆木弹弓,离开了北大。
当我和王维、朱小平坐在回瑞金的火车上时,谁也没有说话。我摸着那把榆木弹弓,望着窗外无数田野在在我面前消失。我看见弹弓上的刀痕刻在我心里,我带着破碎的心回到了瑞金。当时我想:她再也不会回瑞金了,我也再不会去北大。
那年寒假,她从兴国回到瑞金,正赶上高中同学聚会。她提出异议,我沉默着没有同意。那年在乌仙山上,我问她还记得那把弹弓吗?她摇头说:“不记得。”我恨,我最恨别人说“不记得”,忘记历史就是背叛未来!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