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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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桂芝讨了个没趣,一骨碌爬了起来,朝左邻右舍白了一眼,连推带搡地把大家赶了出来,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芸芸再也没有上楼,而楼道里的骂声又响了起来。
叔叔来过几封信,要昔霁也搬过去。发生了上面讲的这起事之后,昔霁也准备搬过去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但想了想,还是决计不走。
他现在真是连一点颜料也没有了。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别说颜料,连一张纸都买不起。
没有画画的工具,也找不到一本书看,更见不到芸芸。芸芸现在只要一看见昔霁的影子便马上躲进屋里。
这种精神空虚和寂寞,几乎使他狂叫。
陪着他的只有木木。木木懂得小主人的心情,变着法儿逗他开心。有时打滚,有时翻筋斗,有时自己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当方桂芝的脚踏车铃声一响,它便朝楼下吠叫。随着它的长大,声音也越发雄壮,甚至还带几分可怕,居然吓得方桂芝连骂街也只敢躲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了。
昔霁就这样度过了一九六七年混乱的夏季和秋季。这一年的变迁,在他脑子里堆积了数不清的问题。这些问题,压着他的心房,常常使他半日半日陷于沉思之中。
他看到象他差不多大小的青少年,有的老早叼上了烟卷,有的一天到晚打扑克,有的还背了枪参加武斗,这难道是关心国家大事么?
他想念爸爸妈妈,可从来没有为他们的问题担过心。因为那么多象爸爸妈妈一样的老干部,老演员都在被隔离审查。可是这又成了什么样的专政?
这些问题当然不是他这个年龄的青年所能回答的。可是有一件事,他必须回答:难道就让大好光阴白白浪费?在昔霁身上,交织着父母亲的不同气质。既有父亲当侦察员那种冷静的头脑,又有母亲当演员的那种热情和充满幻想。这场革命风暴使他那么早就接触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生活。这是真善美和假恶丑同时挤上社会调色板的生活,使他觉得眼花缭乱,光怪陆离。
他不能画,就从外面挖了一大堆泥巴回来,开始做雕塑。昔霁的脑子里,清晰地印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情景。而且,他是站在最靠近毛主席的红卫兵中的一个。于是,他便着手创作一件作品:《毛主席和红卫兵》。
他没用几天就把钢筋架子支在屋子里唯一的方桌上了。昔霁朝架子上堆胶泥,木木便成了他的助手。一团一团泥,都是它衔来的。它每衔一块泥,便抬起头,望望主人。它现在仰起脖子已够到桌沿了。昔霁每从木木嘴里接过一团泥,便摸摸它的汗津津的鼻子。木木明显地瘦了。现在没有芸芸送给它肉骨头吃。每当吃饭的时候,总是主人看看它,它看看主人,谁都不愿意多吃一点。
而昔霁更瘦,他的全部精力和思想都溶在这件雕塑里了。他塑的毛主席穿着军大衣,身子微微俯着,在倾听一个红卫兵的叙述。这个红卫兵正是昔霁自己。他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诉说着一连串的问题。
雕塑中的红卫兵抬着头,眼睛里充满天真的希望,也略略带点稚气的迷惘。那微微翕动的嘴唇,正说着昔霁一肚子心里话。
“毛主席啊!您说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时候才叫到底呀!
“毛主席,为什么那么许多一贯忠于您,跟着您南征北战的老干部,现在都被关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呀?
“毛主席,您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的继续。今天,怎么那些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反而戴起了红袖章,扛着造反派旗号?……
“毛主席,为什么有些人对付革命同志这么狠,而且还打着您的旗号,喊着大破一切,改革一切,扫除一切,搬掉一切。他们把什么都破坏干净了。您知道么?……
“毛主席,您可知道,我当时也是在您的号召下起来造反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现在心中这么苦闷?……”
既然是听了那么多问题的毛主席,在这个小艺术家手下的形象当然是带着深深的思索的神情:毛主席微微皱着眉头,一只手扶着红卫兵的肩,另一只手略略举了起来。似乎正在下一个伟大的决心,只要这么一挥,就会把昔霁心目中的混沌迷惘,统统扫干净。
昔霁把身心都掺在这一团团胶泥中了,唯一的一条被单也被用来蒙这尊雕塑,泼得湿漉漉的,沾着一滩滩的泥迹。他每天这样自言自语地问着毛主席。度过了一冬,迎来了又一个新春。
经过最后的修饰,这件作品终于完成了。他围着塑像,前后左右地转,木木也跟着他转。他拍拍木木的脑袋,说道:“现在能有几包石膏粉该有多好!行!咱俩再勒紧点肚子,一定把石膏买来,我要翻一个模子,再浇一个石膏的。我要拍成照片,寄到美术展览会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正的红卫兵,不是什么黑帮崽子。我要留一个在家里,等爸爸妈妈回来看看。看看昔霁没有当二流子小流氓,……哈哈!木木!你是伐的好助手……”他搂着木木的毛茸茸的脖子,高兴地蹦着……
突然,几个月不上楼的芸芸猛地撞到屋里,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霁霁!不……不得了……你妈……你妈,秦斐阿姨……她……她……她自杀了!”
昔霁顿时感到天昏地转,但还拚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冲着芸芸道;“胡说!你胡说!”
芸芸却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道:“……是军管会的一个叔叔告诉我的。他亲自看见的。是……从烟囱上跳下来的……”
昔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呆滞,失神,全身痉挛起来。……
芸芸吓呆了,使劲摇晃着他:“霁霁!霁霁!”她用手掐着昔霁的人中,喊道:“你……放声哭一下,哭一下……!”
可是昔霁还是如痴如呆,苍白的脸上,抖动的嘴唇只会吐出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他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自己雕塑的毛主席的像,喊了一声:“毛主席……是真的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昏厥过去了。
芸芸手足无措了。她连忙绞了一把冷水手巾,捂在昔霁的额上。木木也呜呜地叫着,跪在他身边,舔着他的脸,但又突然竖起耳朵,蹿到门口。门口,站着方桂芝。
方桂芝一把抓住了芸芸的手:“好呢!现在总算让我看到这一天了,真叫做恶有恶报。我一定要揭发这个现行反革命案子……他居然敢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
芸芸一听,面色惨白,扑地跪在地上,双手抱住母亲两条腿,苦苦哀求道:“妈妈,妈妈,你不能瞎说。霁霁是因为秦阿姨的事昏倒了呀!你不能害他。他没有摔。我证明。他什么也没有摔,妈妈。”
方桂芝哼了一声:“我不能包庇反革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早就看透这个小黑帮崽子是坏种。”
木木拚命地叫着,朝方桂芝身上扑过去。方桂芝拖着芸芸,跌跌撞撞地走下了楼。
房里只留下木木呜呜哀鸣的叫声。
那一堆塑像的碎块,竟成了这个十七岁的小反革命的罪证。
昔霁被关进了市公安局的看守所。
开始,他被送进一个关八个人的号子。这号子里已经有另外七个人了。看见新来了一个脸色苍白,眼睛深陷,而样子却斯文的小伙子,大家都在猜测这是个犯什么罪的。昔霁进来后就坐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成天两手抱着膝盖,呆呆的目光不看任何一个人。黑眼珠子似乎不会转动了,从早到夜只盯着门上的小铁窗。
第二天,同屋的几个人便悄悄地问他:
“开气窗了①?”
①开气窗,小偷的行话,意即掏口袋偷东西。
昔霁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更不懂得扒手的切口。
“喂!你逛过几次红庙②?”
②红庙,小偷对公安局的称呼。
昔霁还是一动不动。
“他妈的,这小子是哑巴还是精神病?!”
“看模样倒怪俊的,八成是下三路走了火!”
一个精瘦细长,二十五、六岁的犯人,走到昔霁面前,捏了捏他手,又看看他手指,打了个嗯哨:“嘘——!十指尖尖,还没染烟油呢,倒象个弹钢琴的……”
“童子鸡,嫩爪子……”
昔霁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也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脑子里象一盆浆糊。自从听说妈妈自杀,摔了塑像之后,他的神经都麻木了。由着文攻武卫指挥部的人在他屋里横冲直闯,大声训斥,恶毒咒骂,连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都没有使他的脸部肌肉抽动过一次。
现在,在他思想的调色板上,这一刮刀,把一切色彩都刮成了肮脏的烂泥。
他猛地抽搐一下,那是想起了妈妈以前讲过的一句话:“……我在旧社会过的日子,就象一滩烂泥……”
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淌了下来。
他从泪光里看到了同屋人一张张奇怪的笑脸,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嘻!还哭呢……!”
“他妈的,这小子还没有断奶呢!”
“喂!囊种!叫你妈来陪陪你吧!”
“你妈长得可标致?”
七个不同声音的笑,从讥笑到狂笑。狂笑又使七张灰尘满面的脸,扭成了一个个丑陋古怪的脸谱,在昔霁面前闪过。昔霁倏地跳了起来,变得象狂怒的狮子,对准那个细长精瘦的三角脸,狠狠揍了一拳。
那细长个子捂着脸,叫道:“够种!行!咱俩一对一,多一个就不是娘养的!”说完一抬手,回了昔霁一拳。
昔霁扑到他怀里,发了狂似的又打又咬,但究竟他不是打架的内行,三下两下,便被人摔到了屋角,一头撞在墙上。顿时,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这场拳打脚踢,加上边上人的吆喝助威,把看守员引了过来。这个看守员,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他打开号子,不由分说地先在昔霁头上敲了三下,又跺了一脚,气汹汹地对那七个人说:“这个小反革命还不老实!你们好好地管管他!”说罢,又朝那个细长个子扬了扬手中的钥匙,却没有打下去,反而加封道:“二赖子!你是这个号子的小组长,管得好,算你立功赎罪。”
看守员走了之后,这一伙人悄悄嘀咕道:“嗬!原来是个反革命,政治犯。……”
昔霁一动不动地半躺在墙角,任着一丝丝鲜血流进脖子。送饭的时候,二赖子只分给昔霁一个发黑的窝窝头:“告诉你,老子今天得补一补,也叫你认认山门神……”他一面嚼着昔霁的窝窝头,一面讥笑道:“要老子管你嘛老子就开导开导你!别看这里几个哥儿们是红庙里烧香的常客,来得快,走得也快,高兴了,进来住几天。……也别看布告上什么惯窃犯,强奸犯,挂头牌都是你们这些政治犯……。喂!你犯的什么反革命罪呀?偷越国境了?偷听敌台了?还是把语录本擦屁股了?……哼!犯了哪一条都叫你黑头发进白头发出,闹不好,这七斤半都要搬家。说话呀……他妈的,我看你打架都不在行,还闹什么反革命?……嘻!”
他剔剔牙齿,舔舔嘴唇,对周围那几个眨眨眼,“瞧!连这个窝窝头他都不沽嘴,看样子,细皮嫩肉还是个高干子弟或者什么博士、教授的少爷呢……好吧,犒劳诸位吧!”
话未落音,那个黑窝窝头已给人分了。
二赖子讲的那些话,是昔霁从来没有听过的,不过真使他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本来是应该被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埋起来的,而现在,居然可以晒在太阳底下。
这些惯偷,扒手,把看守所的号子当作总结经验的学习班。放风的时候,他们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衣缝里找虱子,肆无忌惮地说着他们这一行的经。渐渐,昔霁也听懂了这个世界里的一些特殊语言了……
“蒜头!都是你那天晚上钓鱼钓得不够工夫!”
“他妈的!哪知道那娘儿十二点还没有睡呢……”
“甭急,等老子在庙里养胖了点,给她点颜色看看。”
“干脆,来个收干菜,统统掳了……”
当看见昔霁只会瞪着眼,吃惊而好奇地看着他们时,他们中也有人会问他:
“喂!跟我们学学,当个钳工吧!”
“钳工?”昔霁天真地问道。
“诺!”那个叫蒜头的,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一个从别人口袋里夹东西的手势。
“喔!”昔霁发了呆。
大家大笑起来……
最使昔霁弄不懂的是看守员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就当没有听见,而只要昔霁一说话,他便立即竖起耳朵,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小“反革命”。昔霁干活,倒马桶,上厕所,看守员都要指派二赖子:“跟着!”
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