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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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做法看不惯,但坚信毛主席讲的一定是真理。大概象安东、昔憬那样的老同志是该洗一次热水澡了。
写完信,封好,丢进邮筒,她就赶到剧场去化妆了。那天,她扮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何亮演指导员郭建光。一感到后台那股特有的气息,就象战士听到冲锋号,工人听到了马达转动,秦斐也马上感到战斗的号召,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演样板戏,更不敢怠慢。
何亮已化好了妆,看到秦斐,便道:“秦斐,现在新改的《沙家浜》,郭建光是一号人物了。”
秦斐只顾化妆,没有答理。
何亮笑眯眯地说道:“你有意见吗?……不过,我倒觉得郭建光的戏一直没有卷在矛盾里,还不如原来的剧本。观众还是欢喜看阿庆嫂嘛……所以,我还是你的配角,你还是头牌……”
秦斐看看表,没有时间和他搭讪了,匆匆走进更衣室,关门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
“看她,美的!”
“哼!文艺黑线的宠儿!”
还没有等她弄清怎么一回事,一抬头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已经有另外一个女演员化好了阿庆嫂的妆,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见秦斐,连招呼也不打,昂着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秦斐的脑子,轰了一下,闭上了眼,顿时觉得头昏目眩。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经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头昏目眩了。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跑出服装室,问何亮:“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亮也吃了一惊:“这……我不和你搭档,简直连台步都不会走了!”他生气地拉着秦斐,要找文革委员会的主任问个究竟。可是还没有走,一伙杂七杂八的人来到后台,在墙上刷了几条大标语:
“秦斐的伪装必须剥去!”
“秦斐是地地道道的美女蛇!”
顿时天昏地转,秦斐眼前金星直冒。她踉跄了一下,昏倒在何亮的肩上。
等她醒来的时候,大标语,漫画,已经贴满了后台的每一个角落。
何亮扶着秦斐,秦斐连忙推开他的手,拚命使自己镇静,内心还在责备自己的脆弱:“唉!我刚才不还在安慰昔憬么!”她噙住已汪到眼眶边的泪水,强作笑容:“老何……!我没什么!”
何亮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还不了解你?……群众运动嘛……”
前台,开幕的锣声响了。乐队奏起了前奏曲。这乐曲对秦斐来说,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呆呆地靠在柱子上,望着匆匆走来走去的舞台监督,演员,化妆员……没有一个人和她讲话。秦斐一下子变得不存在了,但她又确实存在,满墙都是秦斐的名字,还打着红叉叉。
她失魂落魄,如痴如呆地走下了后台,走出了剧场,连脸上的油彩也没有抹去。
路上的行人认得她的,悄悄议论。
“这不是秦斐吗?”
“你看她多辛苦,连油彩都没有擦……”
“大概又要去赶另一场演出了……”
秦斐什么也没听见,回到宿舍,灯也不开就扑到床上痛哭起来。眼泪和油彩,把一个洁白的枕头套染得污七八糟。
第二天一早,秦斐醒过来,看见这么一个枕头套,又想哭又想笑。“唉!你呀,连这么一点冲击都受不了!”她凝望着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默默地叨念:“毛主席呀毛主席,没有您老人家,哪有我秦斐的翻身。您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哪能文质彬彬?……我决不责怪同志们。我有错。就一定认认真真检讨。”
她打起精神,照样到剧团去上班。路上,看到安东正被一群造反派拉着游街,头上戴着高帽子,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无其事的微笑。安东也看见了秦斐,还调皮地朝她眨眨眼。这确是一种鼓舞,秦斐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一跨进剧团,她已不象昨晚上那样惊惶,虽然铺天盖地都是贴她的大字报。她竭力使自己镇定自若,走进了文革委员会的办公室。
文革委员会的主任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长,一天到晚就象没有睡足觉,上眼皮下眼皮粘在一起,那几天更是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他看见秦斐进来,习惯地伸出手,但顿时,尴尬地缩了回去:“你找我……?”
秦斐诚恳地说着一路上准备好了的话:“我欢迎同志们对我的冲击,决无半句怨言。希望领导上帮助我认识自己的错误,我准备写对自己的批判和检查……”
那个副局长没有等她把话全部讲完,便急匆匆地想走:“秦斐同志……不!秦斐,我……我有事……你找何亮同志,他……他现在是文革委员会的副主任!”看见秦斐惊异的样子,他马上补充了一句,“这是昨天夜里定的……”
秦斐吁了口气:“何亮?!阿弥陀佛……”
白天见不到何亮的影子;晚上,他又要演出。秦斐几次想拉住他讲几句,可都插不上嘴。他现在成了大忙人。不过,何亮看秦斐那双期待的眼睛,不象别人不理不睬,还总是含蓄地示个眼色,意思是:“稍等等,我还会不理你吗?老朋友嘛!”
秦斐总算得了点鼓励。
可是,这一天,戏开场不久,大厅里闹起来了,一群观众哇哇嚷着:
“退票!退票!”
“我们要看秦斐的阿庆嫂……”
“你们海报上不还是写着秦斐的名字嘛……”
这一闹,后台也乱了起来。
那个正在台上的阿庆嫂哭着跑到了后台来。何亮也气鼓鼓地叫道:“这是拆台嘛!”也不知道他在讲谁拆台,反正幕前幕后一片嚷嚷。后来发展到激烈的辩论:
“秦斐是黑帮。”
“胡扯!我们不是阿斗……”
“她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问题,摆事实讲道理……”
“你们看大字报……”
“呔!这种大字报,除了血口喷人还是血口喷人!还亏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写的呢……”
“不行!退票!退票!”
“不退票,把剧团给砸了……”
秦斐蜷缩在天幕的后面,吓昏了……
后台有些人在讲:“这帮流氓肯定是秦斐邀来保她自己的,不要脸!”
一听这话,秦斐揭开天幕冲到台上,用几乎哭的声音,朝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喊道:
“同志们……我求求你们!……我……不能演出!我在接受群众的批判……”她慌乱地朝下面摆着手,“我求求你们……也谢谢你们……”
雪亮的灯光照着她晶莹的含着眼泪的大眼睛。
台下的一群观众看见秦斐出来了,顿时欢呼起来:“秦斐!你唱一段,我们便算数!”
“秦斐!唱呀!唱呀!”
“怕什么!大胆地唱……”
又有一部分人吹着惚哨,朝秦斐吐着唾沫。
“快滚下去!”
“谁要你这骚娘儿上来……”
“嘘……”
秦斐站在台上,脑子里嗡嗡响。她的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象白痴一样站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她听见两种不同的喊声愈来愈大,后来发展成为互相的咒骂,再后来是椅子劈劈啪啪折断的声音,双方竟打起架来。天幕和大幕都撕毁了,台上台下,一片惊恐的叫喊……
从这件事以后,对秦斐的革命行动逐步升级了,她甚至成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
批斗、游街、抄家……,秦斐都经历过了,每一种革命行动的第一次,都是使她胆战心惊的,但以后也处之坦然了。她每天都挂着一块五、六斤重的木牌,低着头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第一次,她感到羞耻,甚至想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但后来竟会主动地把牌子套在颈子上。……有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瞬间的想法:我秦斐在旧社会还没有受到这样的侮辱呢!但一转眼,就会痛苦地谴责自己思想的犯罪,连忙嘴里叨念着毛主席的语录:“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于是,感到了一种安慰。宿舍里的箱箱柜柜,已经被戴着红袖章的什么造反派搜罗得干干净净,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留下。……她反而舒了口气:“这下好了,总能证明我秦斐是好同志了。”所以,头几天,每到晚上回来一看这空落落的屋子,秦斐就感到难言的苦恼;每夜枕头都是湿的,而后来反而宽慰了,让他们检查吧!我的日记,昔憬和孩子们朋友们的信,哪一页不都流露出对党和社会主义的热爱。……
这毕竟是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政治概念,秦斐背得烂熟。她以一种宗教徒似的虔诚,拚命在自己灵魂深处挖“污泥蚀水”,一点一滴都写在思想汇报上。她拚命地劳动,打扫剧场,打扫厕所,最脏最累的活都干……,一直干到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她合起眼皮时,还留着一丝笑容:“明天,总能对我做出正确的结论了……”
然而,明天还象昨天一样,她一早起来依旧挂起牌子,站在寒风里请过罪,又重复着和头一天一样的笨重的劳动,重复着和头一天一样的思想活动及企望。
有一天,她正爬在剧场的十来米的灯光架上,擦着聚光灯的玻璃,一截高压线的胶皮脱落了,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在她的脑际掠过,只要一只手这么一抓,另一只手拉住钢梁半秒钟,就什么都完了。……但她马上又为自己这个死有余辜的念头感到犯了罪似的沉重,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何亮正好从下面走过,看见秦斐爬得那么高,便把她喊了下来。秦斐最近已不大愿意看见何亮,但何亮每次看见她总很客气,和别人对她的态度不一样。
“哪个把你支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工作的?岂有此理!”何亮掸掸秦斐身上的灰生,“唉!秦斐,看见你这样,我很难受……”
秦斐以为何亮看穿了她的心思,脸色苍白,呐纳地说:“你现在代表组织了。我……我不能隐瞒你,刚才……我有一个危险的念头,唉……这简直是错上加错,是自绝于党和人民!”
何亮十分同情地:“……那就把你的这个思想写在思想汇报里。我……想帮帮你忙,可是,你知道,我们是老朋友……”
秦斐:“我也不愿意连累你……”
何亮:“我对你是了解的,可别人不了解呀。你详细写个自传,好么?!”
秦斐点点头,眼睛里又浮起了希望。她壮了胆子:“老何,难道我真有那么大的罪?……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呀?”
何亮:“我也常常在文革会上这样问。可是……群众运动嘛……再说,昔憬已经关起来了,你知道吗?”
秦斐惊呆了。
何亮低声说:“文革首长已正式点了他的名,说他是国民党特务!”
秦斐为自己的事,从来没有申辩,可为了昔憬,她是决不允许别人损伤他一根汗毛的。她又气又急地嚷道:“这不可能。是造谣,是污蔑!”她哭起来,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因为在自己丈夫被关起来之前,他们连晤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而且,责任全在于自己。因为十月一日,他们结婚第十六周年的时候,秦斐还是自由的……
何亮叹了口气:“我也不大相信老昔有问题!”
秦斐呜咽着:“你采访过他的经历,……当然了解他了。现在,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老何,看在朋友面上,你照顾照顾我的四个孩子。……你要对他们讲爸爸妈妈的历史,他们都是好人。……老何,老昔过去对你有时不礼貌,你原谅他一点。……”
何亮看看周围没有人,大胆地握了握秦斐的手。从汗津津的手心里,秦斐感到这个朋友的激动心情,也感到许久未有的同志的温暖。
何亮走了。秦斐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叨咕:以前觉得他有点俗气,有点圆滑,现在还真是亏了他。
白天劳动,晚上写自传,秦斐很快被折磨得苍老憔悴了。尤其是自传,写旧社会的遭遇,秦斐简直是蘸着眼泪写的。那个宋委员,那个保安大队长,那个方绍武,那一个个流氓、地痞、恶棍,象恶狼一样,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围着她狂吠,嚎叫,张开了吃人的血口。她一面写,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写。这样的身世,哪个看了,会不给予同情?
一天演出,秦斐又被支派在灯光架子上。几千度的强光灯,烤得她心里直想呕吐。台上的喧闹的锣鼓点子,敲得她晕头转向,她累到了极点,拚命支撑着。但踩着的那块木板,却象浪里的舶板,愈来愈颠晃……
该转换红光的时候了,秦斐还紧闭着眼,竭力使自己保持平衡。只听得一声吆喝:“你这个黑帮分子,想捣乱么!换光,换……”
秦斐一惊,一撒手,从十来公尺的钢梁上栽了下来……
秦斐的腿跌断了,胸前的肋骨也断了三根。她被送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