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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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桂兰本来已一脚迈出了门槛,这会儿又站住了,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大特务’!过去做过地下工作的都是‘特务’。……呸!我才不怕连累呢。今儿个提了肉大摇大摆地朝一个个老干部家里走,早就有些贼眉贼眼的人指着我背脊在叽叽咕咕呢!我又不去偷人,钻别人的被窝,怕什么?!要辩论就辩论,要吵架就吵架,我捂着半拉嘴就能把这些龟孙子骂得抬不起头来。你也别谢我。老实讲,你们这些大干部得势的时候,我才不偎你们呢!如今嘛,大家都过节,总不能叫你撇一条大胯炖着吃……”讲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昔憬朝门外看看,果然有几个人隔着院子,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安东笑道:“真是个快嘴李翠莲。痛快!”他已经在动手切肉了。
昔憬要去夺安东手中的刀,安东不让,笑道:“告诉你吧,我从监狱里出来,回家就把刷锅洗碗,烧菜煮饭,反正是民生大计的大权,从夏雯手里夺过来了。今天,保证做几样有名堂的菜让你尝尝……”
昔憬便缩回手,在一边帮着做下手活。一边做一边和小霓霓聊起天来。
“爷爷,你也坐过监狱?”
“你为什么说这个‘也’字?”
“安东爷爷坐过,我妈妈关进牛棚,只差一点……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坐监狱?监狱不就是专门关小偷、强盗和反革命的吗?”
“你妈妈……”
“嗯……她叫我不要对你讲……”
昔憬也真没有追问。
“监狱是关坏人的。我妈妈是好人!安东爷爷和你也是好人……”
安东插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
小霓霓眨眨眼:“不是好人,妈妈会让你带我来么?我在家里看到过爷爷的照片,还有秦斐奶奶,小霁舅舅,小蕾姨……他们呢?”
一提到家里的事,昔憬的眼神就呆滞了。
安东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大声说:“有酒么?没有酒就太煞风景了……”
昔憬似乎从梦中惊醒,连忙说:“我,我去买!”说罢,好象摆脱了一大困境,匆匆忙忙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酒瓶走出门去。
看看昔憬已出门,小霓霓叹了口气:“唉!我真倒霉,就只看到爷爷一个,没有看到小霁舅舅,小蕾姨,还有漂亮的秦斐奶奶……”
安东笑道:“奶奶都是老太婆了,还会漂亮吗?……”但笑的时候,心里颤抖了一下:“为什么一提到秦斐,昔憬就脸色变苍白了……?”
昔憬打了酒回来,高兴地说:“今天真是怪事,烟酒门市部的人都对我格外客气……”他提起酒瓶,“偌!货真价实的口子酒。”
安东已做了几样菜,大小三口就这么过起了端午节。喝了几杯酒,昔憬叹口气说道:
“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吃饭。”
安东皱皱眉头:“老昔,看到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不过,咱们要象个共产党员那样活着。敢想,敢讲,光明磊落……站起来七尺半,倒下去也是七尺半。你!……我总觉得你原来这当当响的性格,有点变了……”
昔憬没有立即回答,咕嘟嘟喝了满满一杯酒,半晌才说:“安东,我也觉得变了,比如今天碰到的几件事都是令人高兴的,我忽然觉得这不该是我的份儿。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安东大笑道:“难道卖肉的大嫂,卖酒的营业员,还有我,小霓霓,都是来侦探你的?”
昔憬摇摇头,指指窗外山头上的雷达站:“我被人家骂了八年狗特务,如今又把我安置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这雷达都是对着我的。……安东,我很佩服你的乐天精神。不过……你想想看,连许立这样的人都能来监视我,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嘘!门外肯定有人……”
安东更加大声喊道:“有人听听更好!你我都是年近花甲,对党没有二心。把我关进监狱的第一天,我就对审讯我的军代表讲:‘有人可以砸烂市委,可以送我进监狱,可以加我一百条二百条罪名,甚至可以送我上断头台。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历史将宣判我无罪!我应该再重复一句,你们可以打,可以罚,可以把我折磨死,将我火化,烧成灰。可是,我们的党,你们是砸不烂,打不垮的。因为我们是无产阶级政党。’”
昔憬轻声地问:“你真以为宣布你无罪了吗?”
安东道:“放我出来的前一天,还是那个军代表对我说:‘当时抓你是对的。现在放你也是对的。’我心里暗暗好笑,面子里子都给他们这些一贯正确派捞去当政治资本了。既不敢宣布我无罪,又不敢轻易定我罪,这就是这些可怜虫的悲哀。我现在比他们轻松得多,因为心里坦坦荡荡。而他们呢,既要看主子的脸色,又要受良心的折磨。在我看来,大多数执行任务的人,良心还没有称斤称两地卖掉!不过,我感到痛苦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造就了我们党内这样一批奴才?!……”
昔憬内心激动得恨不得为安东这番议论喝采,但只是伸出手去紧紧捏了捏他的手。
小霓霓没有完全听懂大人的话,骨碌碌的眼珠一会儿看看安东,一会儿看看昔憬。看到两个爷爷的手捏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喊道:“好罗!两个爷爷不吵罗!干杯!”
昔憬和安东都被逗笑了,但旋即被一个更大的笑声淹没了。鲍桂兰又闯了进来,一进门,便笑得直不起腰。她一面笑一面指指安东说:
“满城的人都说从北京来了一个钦差大臣,亲自来找那个孤老头子谈话;还说是邓小平派来的……惹得那些狗眼看人的势利鬼上窜下跳,鼻子伸得二尺长,都想闻闻什么风向。嘻!连我都沾上光了,就因为送了几斤肉来,早上还和我斗得象乌眼鸡的那位大主任,忽然连连向我送起秋波来……喂!你这个老头儿可是从邓小平那儿来的?”
安东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转眼一想,原来是一路打听昔憬住处时,人家看到小霓霓带的都是北京特产,由此而演绎出许多故事,不禁大笑起来:“大嫂子!我不认得邓小平,不过从北京来倒也不假。我确是从北京领来一个孩子,小霓霓家就住在北京。”
鲍桂兰伸手在小霓霓头上摸摸,急转过身,走出门,伸一伸舌头:“乖乖!反正是钟馗捉鬼来了……”
安东来看望昔憬,在这个小山城里引起了轰动,又加上鲍桂兰的有声有色的宣传,原来昔憬准备好要挨一次突击查户口,竟安安稳稳,平安无事。
晚上,两个人歪在一个铺上,又接着白天的话茬子谈了下去。昔憬的话也多了:
“安东,白天你问的话老在我心里嘀咕。是什么原因,在我们党内培养了一批奴才,专门来拷问老干部,他们的主子又是谁?……”
“昔憬,明天我求你写一张字。写杜牧的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那是写杨贵妃的……她……”
“当人们知道杨贵妃为了自己的骄奢淫逸而不惜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全放在她掌心里,那时候,就要‘六军不发无奈何’了……”
“这……”
“昔憬,说老实话,杨贵妃还只是图享福,并不干涉朝政。如今的那位,更象慈禧太后……”
“唉!从感情上来讲,我总不忍这样想,那……唉!不管怎样,我们为着今天和明天,总是流过鲜血的呀……只能珍惜,绝不能败坏。”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想得更深一层。居然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能被几个人弄得七死八活,是不是我们身上也有点奴性?闹不好,也会当上奴才,去折磨奴隶?我们现在是阶下囚,当然是奴隶。放我们出来,要讨好他们也很容易,拿起奴才的鞭子和拂尘就行了。鞭子,是抽打自己同志的——还美其名曰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鞭子是革命行动,鞭子也是革命激情……唉!……拂尘,是专门为这几个人文过饰非,吹牛拍马的!……唉!我们的党处在一个多么痛苦的时代!”
“安东,你……你怎么这样想?太可怕了。现在还在……,谁知道他们又会想出什么花样?”
“昔憬,我认为最可怕的正是我们自己被整得丧失了革命者的骨气……。我观察你一天了,你现在被一个巨大的痛苦压得几乎窒息,又被一根矛盾的绳子捆着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你当过一个市委党的监委书记,你的责任一直是保护党的利益,阶级的利益,向一切违法乱纪的行为作斗争。可现在,有些人已经把党纪国法锁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当作自己的支票,要怎么开销就怎么开销,你能无动于衷吗?难道就因为他们是政治局委员,文革小组成员,便可以为所欲为?!窃国者王侯,窃针者杀头,这是什么朝代的法纪?!我一直注意到,今天只要一提到秦斐,你就失魂落魄。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黑暗中看不清昔憬的脸,但安东感觉到他浑身在发抖,抖得铺草患患卑率地响。
小霓霓睡在另外搭起的一张铺上,已经发出轻微的孩子的鼾声。
安东握住昔憬的手。昔憬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几乎痉挛地抓着被角。破旧的被子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安东又说了一遍:“秦斐,她怎样了?不要瞒我,我是已经听到一点消息的……”
“秦斐……她……”这个石像一样的男子汉竟无声地抽泣起来。
第四章
一九六八年初春。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一整天都不见阳光,铅块一样的乌云,压着长江的江面。到了黄昏,更加感到阴世唯的,好象从骨头缝里都会钻出寒气。
可是,成千成万的人群,却象潮水似的朝江边拥去。大街,小巷,满耳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以及嘈嘈杂杂的人们的议论:
“喂!你知道么,钢厂的烟囱上,爬上去了一个人……”
“听说,还是个女人。”
“乖乖!那个大烟囱少说也有六十来米。”
“上海的国际饭店也不过七十米高呀!”
“这是谁呀?!”
“她上去干什么?……啊!会不会是……”
从四面八方拥到江边的人群,已经把烟囱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仰着脖子,望着烟囱顶上。在避雷针的边上,果然站着一个人,有些好事之徒还带来了望远镜,证实了确实是一个女人。望远镜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观察的结果也就越来越详细了:
“还是挺有风度的一个女人哩!”
“穿一身白,腰中系一条黑丝带,手中拿着白绸手帕,脖子上还围一条红色的大围巾……
“这一身打扮?……”
“不是很清楚么?说明她一身清白,腰中被一根黑线牵连上了,因此被那些红色造反派逼迫而死。”
“我看就这一条,便可定她现行反革命。”
“哪一条?”
“若是被外国人看到,不是有意给我们国家脸上抹黑?……,
“这是抗议!”
“抗议?她向谁抗议?”
“向那些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不让人活下去的人抗议!”
“我看是控诉!”
“控诉!”
“国民党员,戴上红袖章,造共产党反,不应控诉?三青团员,手执水火棍,毒打共产党员,不应控诉?她有这个勇气爬上烟囱,就是控诉。”
“年纪好象不小了……”
人群里各种各样的议论,纷纷不一。
最后,只有一点被一致确认了,这个女人还做着手势,两只手指交织成一个十字……
有人认出了她:“啊!那是秦斐!”
一听秦斐,围着的人潮,顿时汹涌澎湃起来。在这个城市里,提到秦斐,就象提到梅兰芳一样,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哪个没有看过她的表演,听过她迷人的唱腔呢?
“啊?她想干什么……’
“她这个手势什么意思?’
鼎沸的人声,压过了江风的呼啸,压过了江水的涛声。
站在烟囱顶上的,果然是秦斐。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苍白清矍的脸上,嵌着两只乌黑深沉的大眼睛。高处的寒风把她的围巾吹散了,她一手拢紧了围巾,一手抓住了避雷针,就象刚演完了一出戏,扶着栏杆,准备走下舞台……
她,是准备走下人生的舞台了。但此时此刻,她怎样走上人生舞台的一幕幕,却无比清晰地展现在这越来越浓的夜幕上。
用秦斐自己的话来说,解放前,她的生活就象是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
在她有记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死在路上。已经肺穿孔的父亲,还在码头上拉黄包车,拉着拉着,连吐了几口鲜血,就倒下了。因为闪了坐在车子上的阔人,临死还挨了一脚。街坊邻居听到消息,带着五岁的秦斐赶来,父亲快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