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8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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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躬屈膝地说道,“右相秉政多年,朝中无人不仰其鼻息,我虽与其算是有亲,可即便战战兢兢,却依旧不得其欢心。如今杜大帅挟灭突厥之功,若能入政事堂拜相,则右相有人相制,我等就都能够日月见新天了!”
这话说得无比赤裸裸,高力士纵然确实这样打算,也想让杜士仪自己先出面去争,而后他再去设法,可话从韦坚口中说出来,代表的不止是韦家的态度,还有韦家背后那位东宫太子的态度,如此他就不得不慎重了。
想当初立太子的时候,是他在选寿王李瑁,还是在立长的问题上推了天子一把,可那是他揣摩对了天子的心意,而不是说他真的把赌注下在了当时还是忠王的李亨身上!这要是太子竟然也打算推出杜士仪去和李林甫斗,那他的选择肯定是立刻缩回去,有多远躲多远!
盯着韦坚那张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脸,高力士正踌躇该怎么敷衍过去,突然,外间一个从者慌慌张张直闯了进来。他今天谈话屡屡被人干扰,顿时为之怒急,可那从者一溜小跑上前之后,竟丝毫无惧他的怒气,紧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陛下和右相一块来了!”
他这才从禁中回到家里不到半个时辰,李隆基就突然来了,而且还是李林甫陪着一块来的,倘若还不知道其中就是李林甫捣鬼,高力士也白活了这么多年。等到他气定神闲说出了这个消息,见韦坚登时面色一白,显然是李林甫积威所致,再加上天子驾临的恐慌,他便轻蔑地笑了一声:“慌什么!陛下驾临这是天大的荣幸,我这里又不曾男盗女娼!”
话虽是说得气势十足,可高力士心中却是惴惴然。他跟了李隆基快四十年,一直认为天底下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位大唐天子,可没想到李林甫作为后起之秀,揣摩心意竟然不逊于他!继上一次突然出现在终南山玉华观,险些撞破他和杜士仪的密会之后,这次竟干脆发狠把天子撺掇到了他家中来。即便是他,也不能确定天子看到他这私宅门庭若市的情形会作如何感想,发现韦坚和杜士仪全都在自己家里时会作何感想!
所以,当他真的匆匆来到微服进入了自己私宅的天子面前时,不但恭恭敬敬,还赔足了小心,根本就没工夫去瞥上李林甫一眼。果然,李隆基对于外间盛况只字不提,目光直接落在了他身后的韦坚身上。
“子金,朕倒不知道,你已经回长安了。”
韦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跟弥漫全身,可他终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当即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臣今日才回京,已经向尚书省送了奏疏。正因为不知道何日可以面见陛下,所以臣便瞅准了大将军回私宅的空子,想着探探口风。毕竟年底正是征收江淮租庸的最后关头,臣不能在长安停留太久。”
李林甫在旁边含笑不语,并未借机煽风点火。他很清楚,天子的疑忌之心有多重。果然,李隆基对此不置可否,微微一颔首后便又向高力士问道:“自从朕敕令工部为你营造这座私宅之后,一直都不曾仔细游览过,你今日既是回来了,便给朕当一回向导吧。”
天子虽然来得突然,但高力士把韦坚和杜士仪全都悄悄送出去,这是完全能够做得到的,可无数双眼睛看到过他们进门来,他若是如此做,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此时此刻天子的这个要求,他虽是心中把李林甫骂了个半死,但没有任何犹豫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当他领着李隆基和李林甫,还有个走又走不得的韦坚来到书斋外头时,就只见门前的那个从者畏畏缩缩上来行礼。
直到这时候,李林甫方才终于开了口:“怎么,里头有人?”
那从者不安地瞥了高力士一眼,这才低声回禀道:“是杜大帅在书斋中小憩。”
☆、985。第985章 水火不容
李林甫费尽心机把李隆基撺掇得微服出宫,莅临高力士这座私宅,便是瞅准了杜士仪先到,韦坚后来这样的时机。此时此刻,确定杜士仪并未悄然离开,而是大喇喇地在这书斋小憩,他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嘴角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笑容。这笑容正在他身前的李隆基自然看不到,可高力士却瞅得清清楚楚。那一刻,高力士在心里发狠似的下了决心。
李哥奴,从今往后,我和你没完!
“力士,你和杜君礼私交不错啊?”
事到如今,李隆基此话一出,高力士也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看也不看李林甫一眼,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说道:“陛下,之前京兆公杜思温去世的时候,我曾经告假亲自前去祭拜,因为我和他私交几十年了。杜君礼是杜思温最爱重的晚辈,因为杜思温的缘故,我和他素来交往不错。杜君礼待人以诚,绝非那些只看我深受陛下信赖而上门趋附之辈,所以一来二去,我倒是多了个忘年交。”
高力士连忘年交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分明打算力挺杜士仪到底,李林甫暗自嗤笑一声,却没开腔。然而,这话在落在最后的韦坚听来,却无疑代表杜士仪和高力士的关系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再深一层,登时眼神闪烁思量连连。
而听到高力士如此说,李隆基不禁笑了笑。高力士和杜思温的那些往来,他自然知道,就连杜思温早年曾经为自己夺位奔走,却从来不跳出来表功请赏,他心里也是记得的,故而对这位当年京兆杜氏的领军人物颇有好感。杜思温当年大可将女儿嫁给他或者他的那些兄弟们,杜氏最终却成了嗣韩王妃,其中关节他自是清楚。此时此刻,他便授意从者上前开门,带着众人一道进了高力士这书斋。
尽管是宦官的书斋,但高力士不像杨思勖勇武见长,他读书极多,一手书法更是绝不逊于大多数大臣。这书斋中四面书架上竟是各色典籍,卷缸中斜插着各式各样的卷轴,大案上文房四宝皆是精品。一边书架旁的长榻上,一个中年人闲适高卧,睡梦正酣,在这种没人发出声音的地方,那均匀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高力士不觉侧目瞪着身旁那从者。
天子都已经驾临了,为何不把杜士仪叫醒!
那从者在高力士如同刀子似的目光下骇然后退了一步,这才小声说道:“杜大帅之前嘱咐过,说前些日子四处求神拜佛,实在累坏了,在家里也不得安生,好容易躲到大将军这里来能得个清闲,且让他好好睡一觉再说,就算天塌下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就算天塌下来,长安城有的是能人志士,想必不用他顶着。”
嘴里这么说,可那从者自己清楚,杜士仪是这么说过,可此前他躲懒离开了一会儿,等回来之后根本就不知道天子突然驾临高宅,可这样的缘由是不可能当面说出的。好在他这样的理由仿佛取信了人,不多时,他就听得仿佛是谁轻笑了一声。
出声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他若无其事地出口说道:“杜君礼这话可是太小看自己了,连日以来,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称颂他的灭突厥之功。要知道,此次两路夹击大获全胜,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固然功不可没,可杜君礼筹谋多年之功方才是最重要的。臣身为宰相,多年未有多少功绩,实在是应该退位让贤了。”
献俘献捷虽然已经结束,但天子尚未论功行赏,李林甫的话仿佛在提醒天子,只有拜相才能酬劳这样的不世之功。这虽是高力士心中所愿,韦坚亦是打算烧一把火,可两人谁都不认为李林甫会那么好心,所谓退位让贤根本就是以退为进,居心叵测。
果然,李隆基闻言登时皱了皱眉:“杜君礼之功是杜君礼之功,你这个宰相多年来执政辅国,功劳苦劳朕都看在眼里,说什么退位让贤?”
李林甫既然终于出招,此刻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他瞥了韦坚一眼,随即恭恭敬敬地下拜道:“臣这是心里话。开元以来的宰相之中,姚宋之贤,无人能比。而论文采,臣不及从前的张燕公和九龄公,论武略,臣及不上萧徐公和杜君礼,而论财计之能,臣也不及当年的宇文公和如今的韦子金,而论体会陛下的心意,臣更是远不及高大将军。臣既然样样及不上别人,群臣当中又常有人对臣颇有微词,现如今退位让贤,一如萧徐公当年,岂不是陛下用人之德?”
一口气把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萧嵩、杜士仪、宇文融、韦坚、高力士全都拿了出来和自己作对比,李林甫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动情,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可谁都能听得出来,那颇有微词四个字,方才是藏在无数自谦之语中最锋利的杀手锏!而且,宰相当中夹杂了杜士仪和韦坚二人,这是何意?
“什么颇有微词,当初那些大放厥词之辈已然左迁,现如今怎会又有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之辈!”
李隆基最初用李林甫,是因为他处置政事无不深合他心意,不会争来闹去让他烦心,后来出了武惠妃的事,他用李林甫是为了制衡太子。可这些年李林甫在位时间越来越长,他这个撒手掌柜越来越轻松,也就越来越懒得折腾换人。即便杜士仪确实功高,资历人望年纪也都足够拜相,可他仍然在心中犹豫。此刻听到李林甫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就更加心中愠怒了。
到了这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很可能适得其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快步上前推搡了杜士仪两下,又开口唤了两声君礼。就只见杜士仪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认出是他后就打了个呵欠。
“大将军这是终于见完客人了?什么时辰了,别到我回去的时候碰上宵禁就不好了。”
高力士已经急得心急火燎,偏生天子和李林甫就在身后,不能透露太多话,他只能竭尽全力使了个眼色,这才说道:“陛下和右相来了,你倒是真好睡!”
杜士仪这才往高力士身后看了过去,待发现果然是李隆基,他仿佛吃了一惊,但起身之后还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从容上前行礼道:“陛下不期而至,恕臣失礼。”
李隆基见杜士仪不慌不忙上前,突然想起当年杜士仪曾经在自己面前直陈和李林甫有私怨,不欲共事,登时心中踌躇。可就在这时候,李林甫偏偏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对了,韦公今日刚回长安便来见高大将军,却偏逢杜君礼同来拜访,而后我奉了陛下前来,今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韦坚见矛头突然又转到了自己身上,登时暗自大骂李林甫。他确实是刚到长安,而后探知杜士仪来拜高力士,他就紧赶着立刻来了,打算趁着这样的机会私下接洽,可李林甫撺掇李隆基来显然是别有用心!可他平日里心思玲珑九窍,这会儿却觉得百口莫辩,打哈哈说确实巧,这又混不过去,这一急,后背心竟是隐隐有些出汗。
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不慌不忙开了口:“确实是巧,我回来这么多天,大将军还是第一次从禁中出来,我可是苦苦守候已久了。”
高力士登时醒悟过来:“大家这些天睡不安稳,我怎好轻离禁中?谁知道一个个耳报神都那么快,一前一后全都跑了来。”
李隆基也知道高力士已经半个月没出宫了,闻听此言倒也不置可否。随口和这几位自己素来宠信的臣子闲聊了几句,他的目光时而投在杜士仪身上,时而投在韦坚身上,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近日耳边的某种传言。
身为宰相的李林甫和东宫太子李亨素来不和,而李亨当年入主东宫出乎所有人意料,倒是安分过一阵子,可韦坚身为贵戚,因财计之能飞黄腾达,这却是人人都看在眼中的。如果说,力挺杜士仪拜相的人中,还有皇太子李亨……
看到李隆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一扫似笑非笑的李林甫,突然轻咳一声,而后开口说道:“臣有些私事想要禀告陛下。可为了这些事情入宫求见,实在是太过于恣意,今日陛下正好驾幸大将军私宅,可否退步容臣一言?”
杜士仪突然请求私下说话,李林甫顿时有些警惕。可还不等他出言打岔,李隆基竟是不但一口答应了,甚至还笑吟吟地说道:“工部给你营造的那座私宅自从落成之后,朕还不曾见过,既是今日正好来了,便索性到你那里一游!力士随行,哥奴和子金不妨先回去吧!”
这出人意料的分派让李林甫和韦坚一个意外,一个如释重负。可天子金口玉言,李林甫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就此告退。可他自忖已经把火烧得足够火候,纵使杜士仪有再大的本事,至少回朝拜相是不可能了,离开的时候倒也不觉挫败。至于韦坚,能够全身而退已然是幸事,哪有功夫考虑其他。
等到李林甫一走,高力士征询过天子的意思,在侧门处做好了准备,随即立时和便服的杜士仪一道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