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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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伯,你好歹是个有出身的官人,好好呆着候选正经,西域我去!”
鲜于仲通见高适王昌龄相争不下,他本就心中另有计较,索性就没去争抢。果然,杜士仪莞尔一笑便拱了拱手道:“西域路途遥远,少伯和达夫不如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而且这一去不是一两天就能回来的,既是我提出的,我便助二位程仪五百贯吧!”
五百贯也就是五十万钱,足够寻常人家过个几十年了,因此,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都没有拒绝。就凭他们两个穷汉,去西域难道餐风露宿么?因而,等到这两个人又盘桓片刻一同离去时,脸上全都挂着兴奋的笑容,而鲜于向却突然开口问道:“中书遣少伯和达夫去西域,应不是只为了了解大食,亦或是西域的地理人情吧?”
杜士仪对于鲜于向的识时务知进退素来印象深刻,对其的才干也有一番不错的评价。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否认,点点头答道:“达夫只是意外的收获,至于少伯,他这样的性子在两京迟早为自己招祸,尤其是现在。仲通,你既然在京候选,那就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鲜于仲通迟迟未至杜宅投帖求见,便是因为杜士仪回京之后一直都低调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此刻听到其坦陈让王昌龄高适往西域去的另一大缘由,又面对这样的邀约,他登时精神一振。
“固所愿也,甘为中书驱策!”
☆、686。第686章 监考使
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中,一人判本省杂事,为阁老,一人知制诰,其余四人知制敕。而除却中书舍人的这些事务之外,身为朝堂有数的高官,他们还有另外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押尚书六曹。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尚书省六部所上的大事奏案,均需管辖相应一部的中书舍人复审同奏,两状同时上宰相批可,这道奏疏才算是经过了正常的程序,可以上呈御前。至于那些小事,则是中书舍人和宰相同时批署。
正因为如此,中书舍人方才能够和门下省有封驳之权的给事中相提并论,甚至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除此之外,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任务,那就是每年轮番担任监考使。
京官的考课,由各司长官主持,外官的考课,在县则由县令主持,在州则由司功参军主持,汇总之后按照远近,在年底十月二十五日前到京城,十一月一日上殿——和各州贡士朝见的时间一模一样。而在此之后,吏部考功司则会根据之前考课的结果,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考功郎中评定京官,考功员外郎评定外官,而为了避免舞弊,天子会亲自选定两位德高望重的京官担任校考使,一人校考京官,一人校考外官,而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亦是各出两人,担任监考使。
大唐的考课是每年小考,每四年一次大考,今年正是大考之年,每个京官的考状按照规矩,是在九月三十日之前校定完毕。但因为今年年底,天子又要从洛阳迁回长安,故而如今距离九月末还有三个多月,可既然要提早完成,各司主官已经预备了。刚刚升任中书舍人知制诰的杜士仪,就被中书令萧嵩点为了监考使。
当萧嵩当面问他,是想要监京官,还是监外官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选择了外官。
萧嵩对此自是纳闷不已:“只看考功司负责京官考的乃是考功郎中,就可知京官考选历来重于外官。君礼你上任不久,正好可以借助监京官考立威,缘何却选择外官?”
“相国,正因为我刚刚从外任回京,于如今在朝京官并不熟悉,所以这监考二字着实无从谈起。反而我在外官任上,曾任过成都令,因茶引之事,足迹遍及江南,而后又先后在云州和代州任长史,外官情弊了解更深。与其当个有名无实的京官监考使,不若一心一意监外官考。”
杜士仪说得坦然,萧嵩听到最后,也不得不认为杜士仪所言不差。然而,他更希望的是杜士仪能够制衡一下一手把持吏部的裴光庭,于是想了想又和颜悦色地问道:“考课之事,从前你为县令时,应该主持过,并不陌生。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今年又是大考之年,你若是有什么额外要求,尽管说就是。”
前日去拜会裴宽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从裴宁这位兄长口中,得知了萧嵩有意让自己这个中书舍人去当监考使的事。一回京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他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上被人算计的恼怒,他在权衡再三找到突破口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大干一场,因此萧嵩此言无疑正中他下怀。
“相国既然垂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因我第一次任监考使,能否许我入吏部调阅考簿,参看往年的考绩?”
所谓考簿,就是记录考绩、考第的簿册。考绩、考第两者誊录在簿册上入库存档,日后铨选和升迁时用作检勘,素来都是保存在吏部考功司,闲人不能调阅。萧嵩原本面露难色,可一想到难得的好机会能够动一动裴光庭的禁脔,他就嘿然笑道:“虽说不能把考簿调到中书省来,但让你入库去检勘,应该并无问题。我这就行文裴相国去讨个信。你放心,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去陛下面前说,想来他也不愿意闹成如此!”
正如同萧嵩盘算的那样,尽管裴光庭对杜士仪的要求有些不满,但考簿并不是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更何况杜士仪要看的是外官而非京官的考簿,他在思量再三,又和李林甫商议过之后,便同意了。本来,吏部尚书之职除却每年铨选时主持尚书铨,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吏部侍郎的责任。
而得到了查阅之权的杜士仪,这天上午干完自己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的职责之后,一下午都泡在了考功司那文牍堆里,直到傍晚酉时过后方才回到了观德坊的私宅。从门上得知鲜于仲通已经来了,正在书斋等候,他点了点头就径直入内。
还未进书斋大门,他就听到里间张兴和鲜于仲通正在那辩论春秋大义,不禁在门口驻足倾听了片刻,这才脱鞋进入,微笑着说道:“进士科之难,冠绝诸科,纵使不少名闻天下的名士也有不少折戟而归,仲通却连试三科便金榜题名,经史策论的扎实可见一斑,奇骏不妨多多请教。”
鲜于仲通连忙起身相迎道了一声不敢。这时候,杜士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客气寒暄,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之后,便沉声说道:“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年底的大考届时会由我监外官考。仲通,奇骏,我给你们一份名单,你们给我立时三刻去各州进奏院设法打听,这几个人前三年的考课究竟是什么考绩和考第。”
杜士仪随手拿过一张纸,将十几个人名官衔一一写了出来交给鲜于仲通,随即又是依样画葫芦把另外一份交给张兴。见两人默诵了几遍之后,又交回了这张纸,他微微一笑便将其揉搓一团丢在了旁边的纸篓里——等到了入睡之前,这些东西自然而然都会在火盆中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作为京官,这是最起码的保险工作之一。被人从废纸篓里找出某些犯忌证据的,古往今来实在是太多了。
“中书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很好。”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又对鲜于仲通说道,“如今选法日严,纵使是我,也不能减你这前进士三年候选之期。是为京官还是外官,抑或是去参加制举,利弊不问自知,你自己不妨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思量。”
等到鲜于仲通告辞离去,见张兴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士仪知道他想问什么,面上笑容很快敛去无踪:“你姑且不用多问,此事牵连吏部情弊,我只是想看看,这种情弊究竟牵连到多少人,这才好确定到时候用什么样的策略。另外,除了刚刚的名单,你再去打探打探这些人的官声如何。”
杜士仪这次却干脆连写都不写了,一口气报出了七八个人,见张兴须臾重复了一遍,显然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他就赞赏地点了点头,旋即若无其事地问道:“奇骏你已经年近三旬,却至今未娶。内室无主妇,终究不是过日子的样子,难不成你从深州到代州到东都,就从来没有入得了眼的女子?”
此话一出,张兴登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素来爽直的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坦诚地说道:“从前在深州是因为丧父之后家贫不能自给,我又是大胃王一个,哪里好意思提什么娶妇?后来到了代州,虽有温兄照拂,可我一事无成,自然无以家为。得中书垂青拔擢为掌书记之后,倒是有人提过,可我出身寒门民家,三代之内无人出仕,家境好的瞧不上我,而我又希望能够娶一个不至于相对无言的妻子,可民户有钱多供男丁读书,怎会惠及女子?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说张兴的要求高,其实也就是不想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而希望两人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可在这种年代,男人娶妇也要拼家世,拼能力,拼官职……这连番要求一堆上来,囊中羞涩的张兴自然就不知不觉成了大龄单身汉。而张兴这样的并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形,放眼两京,蹉跎科场的士子们,有一半是把妻儿老小丢在家乡,自己一心备考的,也有另一半是没有娶妻,希望能够进士及第被人家挑为贵婿的,所以别说三十未曾成婚,三十五六的光棍也是有的!
因此,杜士仪莞尔一笑后,就欣然说道:“既如此,我可以出面给你做个媒人。宇文融的幼女如今正服丧在家,明年除服的时候,应是有十九了。这位小娘子我曾经见过,知书达理自不必说,而且容貌品行都不错。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瞠目结舌的张兴直到离开杜士仪的书斋时,脑子里仍然糊涂到觉得不可置信。宇文融的女儿?即便宇文融是罢相之后流死,可到底追赠了台州刺史,再加上宇文氏乃是关中著姓之一,名宦辈出,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竟然能够娶到宇文氏之女?
他忍不住狠狠用右手捏了一下左胳膊,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听,这才茫然地看了看已经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
即便他依旧为河东节度掌书记,恐怕仍然难以入宇文氏法眼,而杜士仪总不至于为了他的私事不管不顾强牵线,这么说来,是宇文氏婉转表达了这重意思?
“说来说去,只怕还是因为伯乐,而非我这马骨……”
自嘲地笑了笑后,张兴便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何患功名早晚?太公八十尚可相文王,他虽不敢企及太公之能,却不会小觑了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至于娶妇,倘若真是有才贤妇,人家都愿意,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
☆、687。第687章 龙蛇各有道
就在金仙公主故世一个月之后,杜士仪收到了来自云州的信,他的妻子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据说这个小小的孩子足有将近六斤,一生下来就知道睁开眼睛四下瞧看,吃得下睡得香,哭闹极少,很让人省心。尽管他事先取了很多个名字待选,可在得到这么一个喜讯之后,他仍然将此前所有的预备全都推翻了,随即斟酌了整整三天,取了一个让他微微怅惘的名字。
杜仙蕙。
当他把喜得一女又已经命名的消息送到安国女道士观之后,玉真公主几乎立时三刻就让人送来了贺礼,一串琢磨得颗颗滚圆的于阗籽玉手串。他在得到东西之后,立时就命人和自己给女儿的贺礼,一条亲手设计的金长命锁一块送去了云州。
而对于杜广元来说,得知自己竟是有了个妹妹,小家伙在屋子里欢呼雀跃,逢人就满脸兴奋地说个不停。显然,对于是家中独子的他来说,别提多希望能有个妹妹了。
有了母女平安的喜悦,杜士仪虽多了些牵挂,可再无需要过分担心之处,当下便一门心思放在了自己如今的职责上。查阅吏部考功司考簿的事,杜士仪只用了区区两天就完了。裴光庭和李林甫原本又是纳闷又是警惕,可发现杜士仪接下来全无动作,渐渐也就放下心来。谁都没有想到,通过张兴和鲜于仲通的活动,杜士仪不动声色就收集齐了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而制书诰旨看似是官样文章,但要把这样的官样文章写得漂漂亮亮,可比后世的八股文都难,没看萧嵩当年在中书舍人任上,夤夜被李隆基召唤去写制书,结果却战战兢兢想不出好词,这一丁点纰漏,至今还在别人的有意纵容下,成为两京文坛的笑柄?好在他当年专攻试赋,而骈文和试赋有类似的地方,十几年的官当下来,无论判词还是各种呈文他写了不知道多少,再加上有张九龄这样一个文采斐然的同僚,几乎是压榨出了他的所有潜力。
用当今天子李隆基的话来说——“子寿之才,词采华茂;君礼之能,追古扬今”——换言之,于字里行间不动声色颂圣的功夫,杜士仪比张九龄略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