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10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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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的政事堂无疑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此时此刻,吏、枢机、兵、户、刑礼五科小吏垂手侍立在侧,大气不敢吭一声,但目光全都在偷瞥第一次正式在此议事的杜士仪。而裴宽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见杜士仪就是不肯开腔,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君礼,事到如今,陛下重病再加上又重伤,我一个人实在挑不起这么大的担子来!你是右相,怎么也该出一个主意吧?这到底是不是应该从诸王之中选一个人出来监国?”
“这种事本该是陛下决断,我这个宰相本来就只是挂个名,裴兄你是知道的。”
杜士仪见裴宽还要再劝,他便摇摇头道:“更何况,如今外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什么好听的难听的话都有;说一句实话,我这次回长安,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不乐意再趟这样的浑水!再者,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就我们两个人商议这样的大事,外人怎么说?这样吧,不用算我,裴兄可命人通知中书、门下并御史台,尚书左右丞及六部堂上官,齐集商量宗室监国一事。如此一来,至少不会有人质疑什么擅权专断了!”
杜士仪是当着政事堂五科小吏的面前说了这番话,因此,裴宽答应之后派人去联络各方,而这个消息也疯狂传开了。谁也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表示不掺和这件事,此前对那些串联之皇孙态度谨慎的官员们,这下子登时炸开了锅。
而抛出去这样一个最大诱饵的杜士仪,此时此刻却抽身出了宫。他并没有先回自己家,而是径直去了平康坊崔宅。他的妹妹和女儿先后嫁为崔家妇,使得他和崔家的因缘已经深厚得不能用普通词来形容。所以,看着崔家后院泼水洗地的众多家丁,他没有对崔五娘和崔九娘说什么谢字,而是开口说道:“今后长安多事之秋,崔家此次回击强硬,下次别人打主意时,要么就得仔细考虑考虑,要么就会用上更凌厉的手段。”
“没有中书门下的制敕,没有陛下的手谕,就凭一句话就想拿崔家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伯父和阿爷当初又不是没有被贬过,谁怕谁!”崔九娘满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这才侧头看着阿姊说,“不过那些禁军还真是丢足了脸,竟然被人说拱卫天子的人还打不过崔氏家丁!”
“这不是什么好话,真真你想得太简单了。”崔五娘却知道,崔家当年因政变而重新显达,但伯父崔泰之和父亲崔谔之终其一生,都不曾掌过兵,如今还拥有这样的实力,肯定会引来别人忌惮。弟弟崔俭玄身为杜士仪的妹夫,出任帯荻级剑诮D系牢兆乓还善奈晒鄣谋Γ暇贡蕹つ啊K裕氲饺缃癯邢怨粑坏某さ艽蕹醒担蝗怀錾实溃笆爬煽煞袢贸醒祷蚴前㈠W典禁军?”
这要是换成从前,绝对是一个极其离谱的要求。但现在天子闹出了这样绝大的风波,杜士仪连定立储君都表示袖手不管了,再给自己争取一点别的好处,自然丝毫不会手软。
他微微笑了笑,这才淡淡地说道:“这正是我今天过来想说的。嗣赵国公是你们这一支之长,典禁军这种事目标太大,更何况,如今的禁军已经烂到根子上了,何必去碰这烂摊子?幼麟的飞龙骑才刚刚开始编练,你不嫌弃的话,让崔錡去给幼麟当个副手吧。我已经吩咐了杜随,在前锋营中择选五百精锐交给他们,作为教官以及根基,把这一支曾经跟着杜家人和崔家人保卫过长安,又有军中精锐底子的飞龙骑捏在手中,才是真正立足长安的本钱!”
此话一出,崔五娘和崔九娘同时为之大喜。崔錡现如今不过是当个六品祠部员外郎,虽是清流,但实在是学不到太多的东西,在这样的年头外放刺史历练,则更是对子嗣并不兴旺的崔家有利无害。等到姊妹俩答应下来,又一起送杜士仪离开时,崔九娘突然开口开口问道:“杜十九,你虽说撂下话不管东宫的事,可夏卿这次是一定会掺和的,你可有话要转告他?”
“夏卿是夏卿,我是我,我不想对他动辄指手画脚。”说归这么说,杜士仪想想王缙那素来功利的性子,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这样吧,你就对他说,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尚未追封,他既然当年和太子颇有交情,如今大可站在大公无私的立场上,先把谥号这件事解决再说。”
等到杜士仪回到宣阳坊私宅,就只见万年县廨已经派了人帮他修复受损的院墙以及大门,万年令崔朋竟是亲自等候在那里。杜士仪当然不会当着人的面,对自己的侄儿兼女婿说什么重话,当即邀了人到家里说话。一进杜宅书斋,崔朋说到当时禁军围宅时的情景,火气就不禁大了起来:“如果不是幼麟正好在县廨,硬是压着我不许出面,我点齐了差役和属官,也非得拦住他们不可!”
“你是觉得你两个姑姑那时候放马杀人,幼麟却只知道躲在你那万年县廨,所以太软弱了?”
“岳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崔朋脸色尴尬,杜士仪便摇摇头道:“你这个主司还得和你五姑姑好好学一学。除了这一次长安保卫战之外,别看你阿爷在外任风风火火,可你们崔家其他人这些年在长安也一向低调,所以这次猛地一硬,展示出战力和决然让人看一看,也就能够打消很多人的小心思。至于杜家,我也好,广元也好,这些年都已经太突出了,幼麟藏拙多年,长安之战稍稍显露出一点,如今软弱一些,反而会让人觉得这就是他的本性,反而易他行事。”
“啊?”崔朋这才意识到还有这样的细微分别,见杜幼麟已经等候在书斋里,他突然生出了一丝愧疚,当即上前长揖行礼道,“阿弟,是我刚刚太想当然了,幸好岳父提醒,我给你赔礼。”
杜幼麟不想姐夫难堪,连忙搀扶起了人,在其耳边低声说道:“我那时候只是得了阿爷嘱咐,否则你以为我忍得住?”
崔朋这才稍稍回复了些自信。事实上,第一次官居主司的他主管的就是天下第一县万年县,那种焦头烂额就别提了。他低声再三提醒杜幼麟今后多多提点自己,却不敢在公务时间在杜士仪的私宅多做停留,很快就匆匆告辞离去。临走前,听到杜士仪说,自己的叔父崔錡会进入飞龙骑当杜幼麟的副手,他登时为之大喜,再三谢过。
身为崔谔之幼子的崔錡不比崔俭玄好勇斗狠,官路一直不甚畅通,现在终于有着落了!
只剩下自家父子两人,杜士仪说话就随意多了。杜广元身为长子,他对其可说是严父,除了请过王忠嗣教导武艺兵法,还把人丢到民家去养过,也把人扔到前方去当过兵,等人刚刚成婚又赶去了西域。可杜幼麟这个幼子儿时却是在他身边度过的,可稍稍长大一些后,就跟着王容一直生长在长安,可即便如此,却几乎没让他操什么心。此次长安围城也是一样,在那样的绝境之下,这个仿佛生长在富贵窝的儿子却迸发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今天你跑去万年县廨躲风波,家里其他人呢?”
“我把人集中到了阿娘的寝堂前,关上了每一道门户,还在院子里洒满了豆子,总能阻上一阻。反正杜随阿兄是一定会及时赶到的,所以大家都不慌张,更何况大家知道来的禁军人不多,杜家家丁家将也有上百人,真正要打起来也能撑上一段时间。至于薛嵩和李怀玉,我把他们扮成随从带去了姐夫那儿。”
“很好。”杜士仪冲着幼子笑了笑,示意其坐下说话,然后方才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今天一早,河北送来军报,前方打了个败仗。”
“什么?”才刚坐下的杜幼麟险些没跳起来,见父亲面色镇定,他方才讪讪又坐定了,“叛军已经走投无路,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安禄山麾下那些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我这次只是占了一个以有心算无心的优势,并不是说,我就真的高明了一大截。更何况,军心会因为很多东西而浮动,比如叛军放出的谣言,也比如我方自己的重重顾虑。总而言之,我马上就要赶回去,而且,我还会把你杜随阿兄和前锋营一块带走。我会让他分五百人给你,你用这些人作为飞龙骑的底子和教官,如何在宫中,在这长安城站稳脚跟,其余的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杜士仪说着伸出了手,见杜幼麟连忙伸手过来,他却并没有去握住儿子的手,而是笑着在他的手上重重一拍:“放手去做,不要怕砸锅!朝堂上是争东宫还是争皇位,你都不用管,只管给我捏着飞龙骑!有事找你两位姑姑,不是大事,不用报我!”
这种立储的事情,他不掺和反而省力。事到如今,大唐宗室还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不妨全都拉出来溜溜!
☆、1201。第1201章 李隆基的噩梦
李隆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在梦中,他被亲生儿子用手弩指着,痛诉了对他的鄙视和痛恨,然后便是当胸一箭。相同的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呼救,想要反抗,可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每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飞来。渐渐的,噩梦之后又多了一些后续,出场人物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他唯一看清楚的,是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亿父子俩那两张满是鲜血的狰狞脸孔,是那怨毒到了极点的诅咒,那些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萦绕,他始终无法解脱。
“啊……”
当憋了不知道多久的他终于叫出这么一声,随即一下子睁开眼睛时,李隆基就发现头顶是精美的幔帐,而不是那些狰狞的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宁心静气的熏香,而不是此前一直阴魂不散的血腥气。意识到此前只不过是在做梦,自己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可只是微微一挪动,肩膀上传来的钻心剧痛一下子让他惨呼出声。随着这声音,幔帐一下子被人拉开,现身的却是两张他极其陌生的面孔。
“陛下醒了,快传御医!”
“不止是御医,快去政事堂知会裴相国,去御史台告知高大将军、陈大将军还有王中丞以及各位尚书侍郎!”
这乱糟糟的声音让李隆基脑子一团乱,唯一能够分辨清楚的就是这些人中唯独没有杜士仪。难不成,是杜士仪已经死了?因为现实和梦境的交错,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可内心冒出的这个念头一下子放大。他竭力平静了一下情绪,叫了一声来人,可两个刚刚过来的宦官已然大呼小叫跑了出去,竟全都丢下了他这个尊贵的大唐天子。这下子,他只觉又惊又怒,可眼下他根本没有力气去追究这些胆大包天的下人。
又是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看到两个慌慌张张的御医出现在了眼帘中。还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人便立刻捋起袖子,亲自端着碗往他的嘴里灌下了一碗简直如同苦胆水似的药汁;而另外一个人则是忙着替他解开衣衫,一层一层去除包裹伤口的白棉布,紧跟着用烈酒擦拭伤口,清创换药。这又是苦又是痛的经历,几乎再次把他折腾得昏死过去。
好容易熬过这一波,李隆基方才声音沙哑地问道:“这是哪?现在都有谁在?”
“陛下,这是大明宫清凉殿,既清幽,也适合养伤。”
一听到清凉殿三个字,李隆基险些没气得七窍生烟。他的祖母则天皇后武氏当年在长安时,这里曾经是她非常喜欢的地方,据说李旦等几个儿女都降生在此。可对于极其忌惮并痛恨祖母的李隆基来说,大明宫中他最讨厌的就是这里。否则,他也不会在安禄山谋反叛乱之前,改变武后生前的遗命,将其钦定的则天大圣皇后谥号改成则天顺圣皇后。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是谁把朕挪到了这里?”
两个御医全都能够察觉到天子的怨怒,可外间的变化李隆基不知道,他们却很清楚。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年长的便低声说道:“永王勾结陛下身边的内侍,不但谋刺陛下和杜相国,而且还矫诏调动禁军。所以,陛下之前重伤昏迷,不能视事见人,杜相国和裴相国以及诸位尚书侍郎商定之后,就把陛下挪到了大明宫清凉殿。如今外头正在商议监国之人。御史中丞王缙等不少大臣推举已故太子之次子南阳王监国。”
此话一出,李隆基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喉头一阵腥甜,竟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浑浑噩噩的他没有理会慌忙上来又是顺气,又是搀扶他的御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仗他输得太惨了!永王李璘那一箭不但让他肉体上遭受重创,而且那些指责捅破了他暗害杜士仪的窗户纸,让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几乎崩溃,如今再面对这样一个最坏的消息,他哪里还支撑得住?
太子李亨的次子南阳王?那是谁?他甚至根本记不得这样一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