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条红地毯-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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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军人于是松开油门,自己跳下车去推门。望着黄绿色短袖军装背后沁出的汗渍,张文的嘴
角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
干休所到了。
庄重却并不森严的大门。警卫人员正在和颜悦色地劝阻着想进去卖鸡蛋的小贩。火焰般
的红色轿车浴进了清凉的绿色世界。
和到处兴建的匣式高层公寓相比,一座座独立于绿树与鲜花中的二层小楼,像是扁平的
岛屿。但它们正是以对土地毫不吝惜的奢侈,无声地显示着自己的地位与尊严。
下车。与司机道谢。邀他到家里共进晚餐,虽说时间还太早。被有礼貌地谢绝。然后说
声再见。
当着张文等一行人,表演这一套体恤下情的程式,真把甘平窘得够呛。不过一般人是发
觉不了她的破绽的。从小打妈妈那儿耳濡目染她早已掌握得很娴熟了。本来掏钱坐车,彼此
间已经交割清楚,不必来这么多客套。但有什么办法呢?一走进这座大门,一种往日的习俗
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到甘平身上。况且,她从妈妈的电话里也已悟出了良苦的用心,索性做得
更像一点儿吧。
小保姆出来告诉他们,甘振远夫妇被一位老战友接去看戏,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
张文的心底苦笑了一声:当然,一个曾经差点饿死的乡下小子,尽管是二十年后从几千
里外专程来访,也不会比一个“老战友的戏”重要。那项预谋多年的宿愿开始冒出嗖嗖的冷
气。
“这座楼,都是你家的吗?”张文环顾着问。
甘平知道张文是在从交通工具和住房规格上判断着父亲的境遇。虽然妈妈成功地将租车
掩饰得像派车,但她却无法扩大自家的住房面积。算了,随他怎么想吧。
“这楼是两家合住的,我们在这一侧。”说完和伟白、大红进屋去了。
张文独自站在绿树拱成屋顶样的林荫道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四周。上海车已经给他吃
了定心丸。说实话,他想象中的甘家,远比这威凛显赫得多。他既然下了龙宫凤楼都要较量
一番的决心,何况如此!
仔细巡视之后,他终于有了一点儿遗憾:他盖得起这座楼,却修不成这座厅。
厅在二楼,两面是从天花板直到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反射着熠熠的阳光,使它像
是用水晶建造的。可以想象,每当夜晚灯火闹珊时,它就变成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宫殿。住在
里面的人,赏风霜雨雪,与星辰日月为伴,他们裸露胸膛去拥抱自然,他们置身于灿烂的阳
光下而无愧无悔,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断面剖露给社会,又随时可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世界。
他是无法住这种透明房子的。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就是在一帆风顺的今天,他也需
要黑暗,需要隐瞒,需要用厚厚的帐幕将自己包裹起来。
蓦地,他愣住了。同别人门前遮云蔽日的花木不同,这里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生长着碧
绿的蔬菜。
他从未见过如此森然的菜地。
所有的埂埝沟垄像刀剁斧劈而成,每一株植物间的距离像用直尺量过一样不差毫厘,每
一片菜叶,甚至每一只果实,都长在大致相同的部位上。就连支撑藤蔓的竹竿,一根根都笔
直挺拔得像卫士一样端正。它们烙着紫红色星形或菱形的标志——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蚊帐
竿。
这不是菜地,而是一支军队。
“嘿!你是什么人?怎么私自闯进我姥爷的菜地?”
一个被北温带的阳光晒得像黑人一样的孩子,虎虎有生气地站在他面前。
张文已经从甘平家的相片上认识了这孩子。
“扣扣,你知道姥爷的菜地怎么种得这么好吗?”
“当然知道。不管开不开花,结不结果,只要姥爷觉得它长得不是地方,咔地剪下来就
是了。还有一条,嗯……我得保密。”
“你喜欢拉小提琴吗?”张文想起那个水泡似的男孩,忍不住问他。
“我拉得不好。我最喜欢的是玩。”小家伙坦率得可爱。
“你玩过弹球吗?”张文突然充满了被人理解的渴望。
“没有球。再说也不会玩。”扣扣失望地说。
“我来教你。”张文说着就要在地上扒坑。
“别把姥爷的菜碰坏了!”小家伙急得大叫。
“走,咱们回家去,我在纸上画给你看。”
扣扣的眼睛真像一对又黑又亮的扣子。他趴在沙发上:“讲啊,快讲啊!”
张文却沉吟起来。我的童年,这孩子能懂吗?
弹球。在平坦的土地上,刨出五个浅浅的圆坑。排列的方式像一个大大的“回”字,四
角各一个,中间还有一个坑。弹的时候按着顺序依次进坑,最后进中央那个坑。那个坑有个
名字,叫“皇帝坑”。进了这个坑,球还是那个球。身份就不一样了,变成了“皇帝”。这
个坑赋予这个球生杀予夺之权,它可以任意去碰撞其它的球。一碰之后,是“警告”,它告
诫对手已经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二碰之下,是“锁住”,对方的球从此被禁闭在此,只有被
动挨打的份儿,连逃跑的自由都没有了。第三碰,称为“灭绝”,相当于枪毙,从此被皇帝
夺去了生命。
球有很多种。那种清亮得像早晨的露珠一样的透明球,叫作“乌灯”。中间嵌着一块菱
形彩色玻璃的,叫作“花心”,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它都像一片花瓣。最珍贵的要算“白
瓷”,奶白色,毫无光泽,像一颗大的死鱼眼睛。但极坚硬,稍有点涩,这更提高了它弹射
时的爆发力和准确性。
但是,我没有球。虽然一个球只要几分钱。家里弟妹多,实在太穷了。
有一天,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球。它通红通红,滚圆滚圆,像是一轮太阳。我揣着它走进
弹球的圈子。
“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孩子们问我。
所谓“假的”,就是玩归玩,输归输,玩完了各自拿着自己的球回家,是一种和平的方
式。而“真的”,则带有战争的性质,输了之后,被“灭绝”的球,就得归“皇帝”了。
“玩真的。”我坚决地说。
于是各自拿出自己的球。我把太阳托在手里。
“不跟他玩!他的球是泥捏的!”孩子们一块哄叫起来。
我的球是泥捏的。红色的胶泥,淤在深深的冰河之下那种,粘得能拉出丝来。我把它们
搓成球,在里面化进了我的唾沫,眼泪,甚至几滴鲜血。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恰好被河底的
砺石扎破了。现在,它像上了釉一样,发出血红的光。
“为什么不和我玩?这不是球吗?”我恶狠狠地说,高擎着我的太阳。
不知是我的态度生了效,还是它的确应该算一粒真正的球,他们同意和我玩了。但事先
约定,如果他们输了,就将弹球给我;如果我输了,需另找一个正规的球赔给他们。
我慨然签订了这个不平等条约。用这颗溶进我血泪的球,我会赢!一定会赢!
那天,也许有什么鬼怪附在我的球上。我弹得准极了。一坑、二坑、三坑……像有一条
看不见的丝线扯着我的球,它不但长着眼睛而且长了腿,从一个坑毫不犹豫地跳进另一个
坑,所向披靡。终于,它越过了龙门,成为“皇帝”,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粒黑色的“花心”,它也刚刚跳过龙门。为了和我的太阳相
区别,我把它称为“皇后”。
现在,轮到我开打了。我把泥球放在手里。因为不停地磨擦地面,它已经有些发烫。我
朝它呵了口气,用眼睛瞄准了皇后。
世界消失了。我眼前只有这粒花心。它的心脏是一条很细很弯的黑弧,像一瓣黑色的月
牙。
我屏住气,用右手食指半节和已经弹得麻木了的拇指盖,将泥球像子弹一样迅猛地弹射
出去。
中了!又一下,又中了!只剩下最后一击了,片刻之后,黑色的月亮就是我的了!
泥球变得像灼热的火球,在我手中微微颤抖,好像自己就要飞出去。我把眼睛眯得只剩
下一条极窄的缝,透进的光线刚够照亮太阳和月亮,然后一闭眼,将球送了出去。
“啊!”孩子们惊叫出了声。
我睁开眼,寻找着我百战百胜的皇帝和它的战利品。
我终于看到了它。
它碎成七八瓣,喷溅而出的红色粉未,沾满在黑色的月亮上,像是斑斑血迹。地上,有
一粒萎黄的苍耳,那是我嵌进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阳的心脏!
按照惯例,皇帝与皇帝交战,三击之后,要测距离。如果相隔不足两柞,首先发动进攻
的一方即自取”灭绝”。现在,我的太阳已肝脑涂地,任何测量都没有意义了。
黑色的皇后骄傲地立在那里,我必须赔给它的执有者一粒真正的弹球。
我跟着卖弹球的老头,虽然兜里没有一分钱。兼收破烂的老头看我跟着他转了一个地方
又一个地方,就说:“拿东西换也行,有牙膏皮吗?”没有,我们家从不刷牙。“有旧衣服
也行。”没有,我穿的已是妈妈用旧衣改的,弟妹们还要拣我的剩。“旧鞋呢?”刚问完,
他不吱声了,看见我打着赤脚。
但是帐必须还。我要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
这些,难道都能讲给扣扣吗?他的眼睛,还不曾见过这世界上的丑恶与贫穷,但愿他永
远不要见到吧!
扣扣还是一个劲地缠他。张文把兜里的那颗黑弹球送给了他。
“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着那颗球,仔细端详着。
同一粒花心,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并不一样。
已经很晚了,甘振远夫妇还没回来。张文给扣扣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扣扣还是听不够。
突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拨动树叶。
“有贼吗?”张文警觉地站起身来。扣扣在嘴唇上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出声。
唰唰之声越发清晰了。紧接着,传来陶器盖碰撞的闷哑声,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声音又
复响起,初起舒缓,瞬间急速起来,又渐渐细弱下去。
“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秘密。”扣扣神色庄重地说。
“这是什么声音?”张文着实琢磨不出。
“是姥爷在尿尿呢!”
啊?!张文目瞪口呆。
扣扣笑话他的大惊小怪:“不尿尿,哪里来的肥料?菜能长得那么好吗?告诉你,姥爷
的尿罐就在丝瓜架后面,他每天晚上都去。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
张文瘫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盘,未曾谋面,就叫老头子这一泡尿给烧黄了。
八
早餐丰盛极了。
菜肴都是昨天预备下的,因为主人看戏,将接风的晚餐变成了早宴。
大家却迟迟动不了筷子。一大早,伟白就把他和甘平这次回娘家的礼物——一份最新发
出的中央文件,送给了甘振远。休干们级别虽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时还赶不上伟白这种
近水楼台。甘振远如获至宝,老花眼镜加放大镜,趴在写字台上看个没完。
扣扣饿得熬不住,吃了点蛋糕,跑出去玩了。
大家枯坐着。
甘平的母亲,透过二十多年时空的界限,打量着张文。
她已经从女儿处得知了张文的近况,但她仍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张文和大红。这颗
她二十多年前随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个多么强壮的小伙子,还带着一个多么
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蓬勃勃带着野性的朝气,不禁又有些惋
惜地同自己的儿女做着比较:平平太清高,伟白太顺从……她生出一丝妒意,假如没有父母
的荫护,和张文他们相比,伟白和平平是要吃亏的!
张文也掩饰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这就是他在脑海中曾千百次想象过的恩人加仇人。她
不像妈妈描绘过的那样年轻和美好,而是一个带着老态的妇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
严。她的额头光洁而明亮,全没有自己母亲那种日日夜夜为生活操劳而生出的细小破碎的皱
纹,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种女强人,眉宇间聚着原本属于男人们的纵形纹理。尤其是她那种
毫不做作的对人赏赐般的关怀,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张文清醒地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不
论自己多么有钱,倘母亲同来,她仍旧会匍伏在这妇人的脚下。
甘平的妈妈决定帮助女儿女婿。她可以想见这样一只拥有令人惊愕财富的狼,给正统家
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质上多么深重的压抑。甘振远不许她给子女金钱,怕他们变“修”变
懒,她时而偷着接济他们一下,女儿多半拒绝。就是收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
事。她知道甘振远的心事,他愿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