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第4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四月二十六号,马道林等候着的日子来了。他在这天凌晨就到了局里。这天是四月份最后一个周末,法定的梭鱼开钓日子。
“KID窗口的灯光亮起,看来KID已经起身。”监视周沸冰的探员发来消息,现在是黎明前的四点钟。KID是跟踪目标周沸冰的代号。KID的中文意思是“孩子”。
四点半钟时,监视探员看到了周沸冰的车开出公寓楼地下停车场。“KID出发了,沿着雪松大道东去。”
“继续跟踪,注意不要被目标发现。”马道林说。他有点奇怪,这回周沸冰应该是上905高速公路了,怎么会在雪松大道上呢。
侦察员在距离一千米左右用雷达锁住目标,所以目标难以发现被跟踪。现在,目标拐进了路边一排屋子前的停车点,那里是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钓饵店。“KID进了钓饵店。”探员报告。马道林这才明白周沸冰没上高速的原因。“有情况,KID进去时是空手的,现在出来了,背了一个背包。”探员说。“明白了。”马道林回答,他马上让后面一辆警车到这个钓饵店查明情况。十分钟后,他就知道了,钓饵店有寄存渔具的业务,这个钓鱼工具包是顾客在去年十月底寄存在这儿的。马道林知道,这回莫里欧局长的耐心有了回报了。
从钓饵店出来后,周沸冰上了905高速公 路,把巡航车速锁定在一百二十公里。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冷漠地看着前方。前方是无尽的黑暗,但已有微红的朝霞泛起。在这种高速运动中,周沸冰觉得心里最安静,他把城市抛开了,把黑夜抛开了,把人群抛开了,把烦恼也抛开了。他根本没想到除了一辆车在远距离用雷达跟踪他外,天上的一颗卫星也已锁定了他的车子。有一百多名警察为了他今天的早起忙作一团。马道林现在是在空中的一架直升飞机上,手里端着个热腾腾的咖啡纸杯,慢悠悠地随着905公路飞行。他看看机窗外晨星寥落的天空,又想起杰西卡那幅画里的半人半鱼的物体。他甚至觉得那两个物体就在直升机边上飞行着。
在太阳升起之前,周沸冰到达了目的地,那是在林茨河上游的森林公园里。湖水还相当的冷,而空气的温度已转暖和,所以水面上有一层乳白色的水雾。周沸冰坐在一座伸向湖中的木头钓鱼栈桥上,突然觉得雾气越来越浓,像棉花似的把他裹住,让他觉得窒息。过了一忽儿,雾气慢慢退去了,太阳浮出水面,照得整个湖面金光闪闪。这个时候水面已有鱼儿跃动,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梭鱼的胃口极大,咬起钩来会非常凶狠。不过周沸冰这时并没有摆开渔具,他就这么呆呆坐着。他看到在距他几十米的一个树桩上,停着一只巨大的灰鸬鹚。这只大鸟用一条又长又细的腿支撑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斜视着这边。周沸冰和它对视了一会,忽然觉得一阵心慌,觉得这大鸟像是被警察训练过的卧底似的。在视线可及的远处的水面上,有一条白色的大游艇泊在那里。
马道林现在已经在这条白色的游艇上,这船是水上特警分队按莫里欧的指示提早两天开到这里的。根据马道林的判断,周沸冰在四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很有可能会到林茨河钓鱼,因为这天是梭鱼的开钓时间。现在看来,他的这个判断准确无误。经过一个冬天的不走运,现在运气似乎好了起来。马道林的另一个判断是他认为周沸冰在作案后一定留有什么物件。在他被警方取走指纹和DNA资料后,他会想着把留下的证据抛弃或销毁掉。最初,马道林的人几乎是半公开地监视着他,狠狠给他施加精神压力,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敢去处理物证。然后马道林又慢慢放松了监视,使他产生危险已过的感觉,让他以轻松点的心情走进他以为再也等不到的梭鱼开钓日。马道林相信周沸冰如果按时去钓鱼,就会在这个时候把物证带出来抛弃掉。从今天早些时候探员的报告来看,他寄存在钓饵店的工具包里很可能有什么东西。
从望远镜里,马道林看到周沸冰一动不动坐着。他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大了,看到了周沸冰现在是泪流满面。
“他终于流泪了!”马道林想。这几个月来,周沸冰每天二十四小时所有活动几乎都在马道林的眼底下,好像他生活在一个玻璃房里。
终于,他看到周沸冰从工具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杰西卡的玩具熊。杰西卡在被掳走时衣服都没穿,但是她抱走了维尼熊。他在杰西卡的很多照片上看到这个维尼熊在她怀里。马道林睁大眼睛盯着目标,边上一台远距离高清晰度摄像机也在同步工作。他看到周沸冰在玩具熊的脖子上拴了一串锡坠子,使劲把它扔出去。
马道林深深叹了口气,“这孩子的路走到头了。”他有点为周沸冰惋惜。
“喂,伙计,该你们的啦!”马道林对舱里的水上特警说。
周沸冰在扔玩具熊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扔出多远。他看着水面上被维尼熊激起的涟漪慢慢扩大,又慢慢消失。他深深出了一口气,觉得心中轻松多了。
他打开了钓鱼竿,安上钓饵。他用的是三十磅的鱼线,足足可以钓上一米多长的梭鱼。
这一带的水深大约在三米左右,湖底长满了水草,是梭鱼理想的捕食之地。在中午时分阳光直射时,有时能看到水底的梭鱼箭一样的射过去。周沸冰在等待着梭鱼的来临。
过了会儿,周沸冰觉得水底下有了动静,水面上喷出一串串气泡。看起来是大鱼游了过来,虽然鱼在水底,却在水面上搅起了几道水纹线。周沸冰的心怦怦跳动,轻轻摇动转线轴,等着鱼来咬钩。
鱼没咬钩,只是在附近的水底盘旋,不断喷着气泡。周沸冰从来没有见过鱼会喷出这么大的气泡,他都看傻了。有一瞬间,他看见水下这条鱼的影子,足有两米长。这么大的鱼他只是在北极圈里的因纽特人村里看见过,那是一种海豚。
现在,水下的大鱼不再游动,在不远处的水面下冒着气泡。
周沸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甚至觉得那水下的东西在注视着他。真的,他看到了水下有一双眼睛。
然后,这水下的怪物浮出水面。周沸冰看见了:这是个潜水的蛙人,蛙人的潜水帽上印有美国联邦警察的徽章。他的手里拿着维尼熊。
周沸冰发愣地看着蛙人,似乎对他突然搅乱了他的钓鱼计划很不高兴。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和妈妈说一句话。
他想对妈妈说:妈妈,这不是我干的!
谨以此文纪念世上失踪和遇害的儿童
胡 子
冯骥才
有本时尚杂志说,胡子是男性美最鲜明的标志。还说男人的雄性、刚性、野性都在这黑乎乎糊满了下巴的胡碴子上——这话可不是真理!对于我认识的老蔡来说,胡子可不是什么美,而是他的命运。
老蔡从十三岁起唇上就长出软髭。这些早生的黑毛长长短短,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短的像眉毛,长的像腋毛。他正为这些讨厌的东西烦恼时,黑毛开始变硬,渐渐像一根根针那样竖起来。一次和同学扭打着玩,这硬毛竟把同学的手背扎破,多硬的胡子能扎破人的手背?那不成刺猬的刺了吗?因而他得了一个外号,叫刺猬。从此再没人敢和他戏耍了。
他执意要把这个耻辱性的外号抹去,便偷用父亲的刮脸刀刮去唇上和下巴上的那些硬毛。头一次使刮脸刀,虽然笨手笨脚地划出几条血伤,但刮出来的光溜溜的瓷器一般的下巴叫他快乐无穷。这一下真顶用,刺猬的绰号不攻自废。可时过不久,一茬新生的胡子从他嘴唇四周冒出头来,反而变粗一些,也硬一些。他急了,再刮,更糟!原来胡子天生具有反抗性。愈刮愈长,愈刮愈硬。到了高中二年级,已经非得一天一刮不可了。
这时,他不得不在自己的胡子前低下头来。认头人家称他“刺猬”,不和他亲近。他呢?渐渐被别人这种惧怕“刺猬”的心理所异化,主动与别人保持距离。他是不是因此变得落落寡合?并在上大学时选择了远离世人的古生物研究专业,工作后主动到那种整天戴着口罩的试验室工作?
后来.这胡子还成为他和女友之间的障碍。一次看完电影,女友忽然把手中的电影票递给老蔡,说:“你用它蹭蹭脸。”
“为什么?”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这样做了。当电影票从脸颊上蹭过,发出非常清晰的嚓嚓声。
真是挺可怕。三个小时前他从家里出来时刚刮过脸。难道只是一场电影的工夫,胡子就冒出来了!
还能怪女友不准他凑过脸去吗?这位与他结交的第一位女友送给他一个比刺猬更具威胁的绰号,叫“铁蒺藜”。无疑,这绰号里边包含着一种恐惧。
从此他一天不止一次刮胡子了。一位同事笑他:“这应上了那句俏皮话——一天刮三遍胡子——你不叫我露脸,我不叫你露头!”
老蔡面对镜子里黑乎乎的自己,真不明白这些坚硬的、顽强的、不可抑制的硬毛是从哪里来的。皮下边?肉里边?到底他身上多了些什么怪诞的元素,使他如此难堪与苦恼。他发现自己进入二十岁之后,胡子变得更加癫狂。不仅更黑更粗更硬更密,而且沿着两腮向上攀升,与鬓角连成一体。不可思议的是,有时面颊上也会蹿出油亮的一根。这别是有人类的“返祖”现象吧。他去看过医生,医生笑道:“指甲长得快能治吗?汗毛儿长得多也能治吗?你这不是病!比你胡子多的人我也见过。你父亲胡子是不是也很盛?要是遗传就谁也没办法了。你天生就得这样。”
没办法了。任凭这命中注定、霸气十足的胡子把他第一个女友打跑。虽然女友没说分手的原因是为了胡子。但谁会一辈子天天夜里睡在铁蒺藜旁边?用下巴上的胡子把女朋友吓跑,可谓天下少有,真算得上蝎子巴巴——毒(独)一份了。
从此老蔡变得自悲起来,甚至不敢去接近女人。至于他后来的妻子,完全是人家自己主动走进他这一团荆棘的。若说这段姻缘的起始,那可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一次老蔡出差杭州办完事,买了回程的车票在火车站等车。站台上有一个很长的水泥水池,上边一排七八个水龙头,这是为了方便来往的长途旅客洗洗涮涮的。可有的人只顾洗,完事不关龙头,三个龙头正在哗哗流水。过往的人没有一个人当回事儿。老蔡上去把这三个龙头全拧上——这个细节叫坐在车窗边的一个女子瞧见,心中生出敬意。老蔡上车后凑巧坐在这女子的斜对面。谁想这女子就主动和他交谈起来。这女子在杭州上大学,念中文,喜欢文学的女子都很看重人的心意。而真正的爱慕,往往是从对方身上感触到自己人生理想的准则开始的。还有比关水龙头再小的事吗?但对于这念文科的女子,它就像一束细细的光照亮一个世界。有了这样的来自心灵的因由,胡子就不会是任何障碍了。
如果爱一个人,一定爱这个人的一切,包括缺欠。缺欠甚至可以被美化。比如对老蔡的胡子,妻子称之为“温柔的锉”。
老蔡自己却很小心。刚结婚时,他怕在激情中扎伤妻子,每天睡觉前都把下巴刮得锃亮。一天早晨醒来,睡意未尽的妻子无意问伸过来的手触到他的脸,手马上闪开,好像触到一个硬棕刷,被扎一下。妻子不知道睡了一觉的老蔡的胡子竟会长成这样。
老蔡说:“我马上起来刮脸。”
妻子笑道:“不,这是你的识别物。如果摸不到胡子就不是你了,换别人了。”妻子逗他。
老蔡有点急。他赌气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我死了,人一死就不会再长胡子了。”
妻子忽然翻身起来,使劲捂住他的嘴,朝他大声叫着:“说什么混话呀,快敲木头,敲木头!”
老蔡很惊讶。娴静的妻子怎么会变得这样的气急败坏。
老蔡不是学文的。也许他没想过,爱的本质就是生命的相互依赖。
再往后,老蔡与胡子的关系不但不小,反而更大了。
比方六十年代末被关进牛棚时候,他最受不了的并不是那些逼供啦、写检查啦、批斗时“坐飞机”以及挨揍啦等等,而是不能刮胡子。从十七岁时,他没有一天不刮胡子,可是牛棚里任何人都不准刮胡子,主要是怕他们用刮脸刀片自杀。饭碗也不用瓷的,怕他们摔碎碗用瓷片割脖子,他们用的饭碗都是搪瓷或铝的。此外也不给他们筷子,担心他们把筷子头磨尖,插进自己身体的要害处。据说一位老专家就用这种自己改制的筷子了结了自己。因此吃饭时发给他们每人一条硬纸片做代用品。
于是,被放纵的胡子便在老蔡的脸上像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