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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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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并不灰心丧气,而是再接再厉,把第二块像章──一块瓷都景德镇烧制的白玉瓷质彩色宝像,小心翼翼地别在内衣里,可是再次被造反派发现,又毫无道理地收缴了。张亮不屈不挠,当着众多造反战士的面,撕开自己的内衣,把第三块像章──一块有机玻璃制成的具有夜光功能的宝像,径直别在自己肌肉鼓鼓的胸脯。锋利的别针扎进细皮嫩肉,血如泉涌,张亮胸前红了一片。同学们都惊呆了,连连退缩,远远站着观望。只有扎着两根小辫、身穿旧军装、腰束军皮带的蓝雪梅走了过去,使劲拍着张亮的肩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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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5)
“行,张亮!你是我们战斗队的一员了!”
  然而,张亮依然不能像“红五类”的红卫兵那样为所欲为,叱咤风云。因为出身成分像古代囚犯的鲸印一样烙在张亮的脸上和心上,批斗起那些出身高贵、历史光荣的“走资派”来,他还是有些自惭形秽底气不足。张亮惟一值得一提的,是带头造他资本家老子的反。除了贴出一批又一批杀伤力极强的大字报,他还带领蓝雪梅们到自己家抄家挖“浮财”。张亮自充内线,提供情报,一挖一个准。不管他爸他妈埋在夹壁里还是藏在地窖里的“封、资、修”垃圾──从绫罗绸缎到奇装异服,从金银首饰到珍珠玛瑙,从古玩名画到线装古籍,从冬虫夏草到朱砂玉桂,从洋参鹿茸到熊胆虎胶,从金条银元到法郎美金,──全被搜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接着,有些付之一炬,有些上缴国库,有些被人顺手牵羊,饱了私囊。那个漂亮的攻坚战战果辉煌,轰动全校,张亮也就出足了风头,成了与“反动”家庭彻底划清的“可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可是,后来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红卫兵领袖蓝雪梅还是怕张亮吃不了苦,为了要不要接纳张亮参加自己的知青队,颇有一番踌躇。张亮突然又来了牛劲,郑重其事地递给蓝雪梅一封血书:“紧跟毛主席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村不动摇,誓做革命接班人。”这是张亮撕下一件白衬衫,割破手指头,用自己的热血写下的二十九个大字。
  蓝雪梅记得,张亮咬破了的手指还来不及包扎,他举起血肉模糊的手指,就像举起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蓝雪梅大为感动,立即吸收张亮参加奔赴闽西老苏区的上海知青队。
  现在,上海知青队的最后一员──张亮,呆在锅清灶冷、四傍无邻的知青楼,感到极度的恐慌和悲哀。他把自己在“文革”初期的疯劲傻冒全都回忆起来了。咳,我一个劲想跟上潮流,一个劲想脱胎换骨,到头来怎么还是处处遭人唾弃?天啊,长达八年的知青生活,简直像一场噩梦!八年了,我学会各种农活,能一口气抡一百二十五下大锤,却远离书籍,把学到的知识都还给了老师;我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地爱过一个善良的姑娘,却留下终生的屈辱;我结交过一个同甘共苦、绝顶聪明的朋友,却把朋友送进了大狱……
  张亮一想起吴希声这会儿关在大牢里受苦,就觉得他那只左手的大拇指隐隐作痛。他非常痛恨这只大拇指,常常把大拇指竖起来,看见一圈圈螺纹上还残留着印泥的红痕,那是永远洗刷不了的污斑。
  他妈妈的,这是一只多么倒霉的臭手呀!就是你的屈服,老子这七尺男儿才成了一只断了脊梁骨的哈叭狗!难怪乡亲们和知青们都朝我瞪白眼吐口水啊。
  一天夜晚,张亮看见一辆吉普车进了村,发现刘福田那小子不知有何公干回到枫树坪。张亮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张亮灌下半斤地瓜烧,喝了个半醉不醉的,怀里揣上一把军用匕首,踉踉跄跄闯进大队部。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张亮像一具可怕的僵尸,突然戳在刘福田跟前。
  刘福田吓了一跳,从那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呵斥道:“哎,张、张亮,你,你,你有嘛事?”
  刘福田惊慌四顾,想随手抓件防御的家伙,比如扁担、木棍什么的。这个愣头青张亮,一口气能抡一百多下大锤,他深更半夜闯了进来能有好事吗?可不能不防着点儿。
  满脸通红的张亮,把浓浓的酒气喷到刘福田苍白的脸上:“姓刘的,快把我写的那份揭发材料还给我,那些屁话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刘福田说:“所有材料都是公安局拿去的,我怎么要得回来?”
  张亮说:“那就立马把老子的招工手续办了!”
  刘福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发现张亮原来是有求于人的,而自己正是掌握权力被人求着的人,高高在上的权威感又回到他身上,口气便硬了起来:“嘿,还老子老子呢!这事由你说了算?”
  张亮两道灼亮的目光刷地一下射向刘福田:“你小子别忘了!造大寨田的时候,你说过谁表现好,给谁招工;叫我写揭发材料的时候,你又说过,写了材料就给我办招工。咹,刘福田,你没忘记吧?”
  “就算我说过这些话,那又怎么样?”刘福田眯着眼十分不屑地瞅着张亮,“哈哈,就凭你这种态度,你还想……”
  张亮嗖地一下从裤兜里抽出军用匕首,往办公桌上一拍,昏暗中飞起一道蓝幽幽的寒光,把刘福田还没说完的话吓了回去。
  “你,你,你敢行凶?”刘福田凶巴巴的脸一下就黄了,“张亮,别、别乱来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哼,一个孬种!”
  张亮说着把匕首掂在手里,另一只手搁在桌上,咔嚓一声,一道血光飞溅,一个大拇指剁了下来。这个大拇指,正是在揭发材料上摁过犹大式手印的那只左手的大拇指。张亮已经恨它厌它有许多日子,今晚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给它严厉的自裁。那个脱离了主体的大拇指仿佛不胜委屈,在桌子上蹦了两三下,才老老实实地静卧在桌子上,像一块涂了红糟的猪蹄肉。
  刘福田倒退两步,吸了口冷气,胆战心惊地直摆手:“张、张亮,别、别犯傻,别犯傻!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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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6)
张亮手上的军用匕首在空中挥了挥:“姓刘的,老子现在是个残疾人,按政策,应当招工优先。”
  张亮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这是他早预备好的,从容不迫地拾起血肉模糊的断指,裹了起来,郑重其事地递给刘福田。
  “你就把这个交给县知青办和人劳组,向他们要个招工指标。万一要不到招工指标,就给老子办残退返城手续。”
  “成,成,我一定尽快给你办!”刘福田已经吓得快瘫了,战战兢兢说,“这个,这个,就不要了吧!”
  “那也行。”张亮把那只血糊糊的手指头装进兜兜里。他想,老子留着做个永久的纪念也好。哼,这个可耻的大拇指!
  第三天拂晓,天才麻麻亮,左手大拇指上缠着绷带的张亮,已经走在灰蒙蒙的山道上。除了刘福田,谁也不晓得张亮就这样满怀悲愤地离开了枫树坪。
  一勾残月慢慢西沉,几点寒星摇摇欲坠。东方天际亮了起来,一抹曙色包裹在浓雾中,像打烂了的鸡蛋黄发出浑浊的微光。张亮走在露湿裤管的小路上,步履蹒跚,泪雨滂沱。他的伤心,不仅为自己,也为蓝雪梅和吴希声,为整个上海知青队。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1)
张亮走后第二天,春山爷和秀秀搭上一部进城的拖拉机,去县城搭救吴希声。本来,春山爷不肯带上秀秀。秀秀愣哭愣哭,死缠活缠,说希声坐牢是她害的,不见希声一面,她死不瞑目。春山爷只好依了秀秀。
  坐在拖拉机车头,春山爷时不时摸一摸娟娟给他缝的青花布袋。布袋里装着一份“万民折”──那是吴希声的命根子。春山爷特地到枫溪镇求一位教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写了一份有理有据,言辞恳切的申诉书,为吴希声喊冤请命。春山爷挨家挨户征求意见。全村乡亲念着吴希声教夜校、算工分、协助春山爷连续多年搞“瞒产私分”的种种好处,念着他和秀秀演绎了一个凄婉感人的爱情故事,两百多户人家的成年户主,全都毫不含糊地在“万民折”上摁了指印。无数带着印泥芳香的指印,像清明时节的映山红开得满山遍野,既轰轰烈烈又阴阴惨惨。
  进了城,春山爷带着秀秀直奔红军干休所。春山爷当年的一位老首长,如今离了休,就住在这里颐养天年。老人八十来岁,是1929年春天毛委员和朱军长率领红四军入闽时的老红军,全县人都尊敬地叫他“红军爷”。
  “文革”前,县里的干部有谁敢违法乱纪多吃多占的,只要红军爷哼一声,谁就得身子哆嗦更弦易辙。因为红军爷当年任过红十二军的团长,他的许多老战友如今都是中央和部队的大首长。老百姓都说红军爷只要花一张八分钱邮票,或者拨个长途电话,就能通天,就能为民申冤,就能把天大的事情摆平。春山爷心想,请红军爷向上级革委会呈上“万民折”,再凭老人威镇乡里的名声,十有###能救吴希声一条命。
  红军爷戴上老花镜,把“万民折”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轻轻摇头叹息道:“唉,没用了!我听讲,这个案子已经判下来了!”
  “噢!”春山爷和秀秀心里凉了半截,“判了?怎么判?”
  红军爷张了张嘴,满嘴雪白的假牙滑稽地措动好几下,才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死罪!”
  春山爷看见秀秀的脸一下就白了,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春山爷连忙搀扶秀秀在椅子上坐下,又给她筛了一杯热茶。
  秀秀喝了两口水,慢慢打起精神,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红军爷!红军爷!请你救救吴希声吧,他是冤枉的啊!他是冤枉的啊!枫树坪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说他是个好人哪!”
  红军爷一直摇头:“来不及了!上头的指示电报都下来了:明天行刑!唉,可怜的孩子!”
  秀秀又连声苦求,把红军爷说得心里酸楚,眼里掉泪,唉声叹气说:“我老了,没得用了,咳,现在是人家造反派的天下啊!”
  春山爷也差点要给红军爷下跪:“老团长,请你把万民折递上去吧,兴许能救人一命呢!”
  红军爷冷冷地瞅了杨春山一眼。那轻蔑的目光,就像一个老爷爷看个不晓世事的小郎哥。“万民折,万民折,你们还是快快烧了吧,莫引火烧身啦!”
  春山爷傻了,不明白这话是何道理。“怪了,写个万民折也有罪?”
  红军爷拿起万民折问道:“这个东西是谁写的?老八股,文绉绉,叫人牙根酸痛。”
  “请枫溪镇一位私塾先生写的。”春山爷有点心疼地补充道,“花了我三块钱,送了两刀腊肉哩!老首长,有嘛咯地方不对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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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军爷又戴起老花镜,随即念了一段话:“草芥刈之,冬死春生;蚁民灭之,万劫不复。仁义之君,爱民如子。清明之治,恩被众生。民不安命,国无宁日。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载舟覆舟,后世勿忘。……”他用布满老人斑的大手戳着“万民折”那几张皱巴巴的十行纸,“看看,看看,你们不是不晓得嘛咯叫‘恶攻’吗?在造反派看来,这又是你们‘恶毒攻击’的证据了!”
  春山爷打了个寒噤,把万民折接了过来,又左看右瞧,也看不出个名堂。“哦,这就叫‘恶攻’?怪了,怪了,这上头全是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啊,怎会成了‘恶攻’?到底是哪句话哪个字犯了大忌?”
  红军爷说:“明明是孔圣人老夫子说的话,你们老百姓也敢鹦鹉学舌?这就是借古讽今,就是别有用心,不是‘恶攻’又是嘛咯哟!”
  春山爷倒抽了一口冷气。“咦,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不是我蛮不讲理,是这个世道蛮不讲理。”红军爷不搭理杨春山,一脸严霜,声色俱厉,“烧掉!快快烧掉!把我也连累进去,大家都得进班房。”
  春山爷脸阴阴地看着手上的万民折,仿佛心疼一件稀世珍宝。红军爷一把抢过去,划根火柴,把那几张皱巴巴的十行纸点着了。春山爷看见十行纸卷起焦黄的一角,呼啦啦冒起火光,顷刻成了一小撮灰烬。春山爷闻到的不是焚纸的焦臭味,而是鲜活的血肉放在铁砧上烧烤的焦煳味。这份万民折可是全村乡亲掏心掏肺的祈愿和请求啊!
  春山爷不觉老泪纵横了,问道:“老首长,我闹不明白,当下这年月,怎么跟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肃社党’一个样,动不动就有掉脑壳的危险?”
  红军爷装聋作哑,闭目养神。
  有许多话在春山爷肚子里憋得太久了,不能不一吐为快。“老首长,你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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