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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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踢踢自己的椅子,说:“你坐一会儿。我这儿茶也没有。”我说:“不用。我还是站着好。”我用手在耳朵边上扇了两下风,把手里的大书包堆到他书桌的角落里——马上变成巨大的一摊。他打量着我,又说:“你坐。”我只好坐下。他站在我前面几十公分处,想了很久,说:“这样吧,你坐一会儿。”我坐着,抬头看他,无奈地点点头。
最近我发现他这个人做事很怪,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我大老远跑过来,热成这样,他却说:“这样吧——”怎么样呢?难道他和我一样,想不起说什么话吗?不过我也是没事找事干,缺了课出来荡——我站在A的门口,想去敲门的时候,是真的怀着一种期待,想去证明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这个想法就被打发了,而坐到现在,我更要发誓永远也不这样想了。
他问我:“怎么会过来的?”我说:“想你了,过来看看你。”我的声音干巴巴的,我没有信心让他相信这是真话。他笑笑,在我面前走了几圈,说:“喏,那我给你看看。”“屁!”我有气无力地说。
“吃过饭没有?”他问。我摇头,说:“我要去找舒美吃。”他伸手过来,抓抓我的肩膀,柔声说:“不要去找她了,她有两人世界。我陪你去吃一点么好了。”我说:“好吧。”又问:“舒美跟谁两人世界?”“当然是Van了。”A答道。我失望地说:“哦。”A本来走到书架前去站着,这时扭头冲我笑。“干什么呀。”我说。
我跟着A下楼去,A去车棚取自行车,说:“荡你过去。”我就坐上去。他大声说:“蛮重的么。”我想起来,他过去也说过我重,还要说我比一袋米重——他怎么总是说重复的话?
A带我去食堂,让我坐在背对电视机的座位上,然后给我买大排面。我说:“啊,大排面!”他大笑。
他看我吃面——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抬着头在看电视。可惜电视里放的不过是电视直销而已,尽是些奇形怪状的人在那里张牙舞爪,或者,还有成笼成笼的兔子。面吃到一半的时候,他问我:“你们学校最近有什么事么?”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都不关心的啊?”我摇头。他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呢?”我短短地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穷追不舍。换了别人,大概是不会问“为什么不关心”的——不关心就是不关心,有为什么吗?要是过去,我想他也绝不会这样问。可见他是无话可说。
我说:“不关心就是不关心,有为什么吗?”他没有答话,仍旧去看电视直销。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总不该不懂的。可他却是一副全然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嘴角边上、鼻翼边上杂带着不满和不屑的情绪,在我对面生着闷气。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有必要生气吗?为我不关心学校里有什么事而生气?没有道理呀。
我咬断嘴边纠缠不清的面条,吐字一清二楚地重复道:“不想关心。”然后飞快地把筷子上吊着的面又塞进嘴里,生着气——尴尬地生着气。
他头再次转回来,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食堂门,说:“为什么不想关心?”我不停地往嘴里面填面条,含含糊糊地回答:“没什么。就是不想。”
他终于没再问下去,并且不再跟我说话——什么也不说。我面很快地吃完了。他惊讶地说:“吃得那么快?”我想,因为你不说话,所以吃得快呀。嘴巴里却说:“面么总是吃得快一点的。”
我们走出食堂,A去开自行车,示意我坐好。我摇头,说:“我不坐了。”他没有坚持,让我走在他的一边,推着自行车走,很专心地往前面走去,什么也不说。
天暗了下来,就好像已经暗了几十年那样,暗得非常匀净。一个个黑色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有单独行动的,也有两个在一起的,也有很大的一帮人——黑漆漆的一大摊,像摊墨汁,收也收不干净。
我暗暗想:他怎么不和我说话了呢?我怎么没话可说呢?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怎么总是冷场呢?没几个月前,他还总是会说,走一会儿吧,说说话吧。现在呢?现在怎么了呢?
我们站在窄小的路口,一辆深红的法拉利从我们面前开过去——像夜晚的一个美梦一样开过去,发动机动听地均匀地响着,像最好听的鼾声。换了过去,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兴奋死了,况且在大学校园里很少能看到那么高档的车子——可是今天,我没有兴奋,他也没有。当法拉利尾灯的红光照在我脸上时,我开口对自己小声说:“解颐,你不要这样。”
A扭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下了脚步。我们在法拉利开过的夜色里彼此遥望着。
“你带我去看看草坪吧。”我说。
A说:“那里很奇怪的。去干什么?”我说:“去嘞,去嘞。”A皱皱眉头,说:“做事情要考虑清楚,不要无缘无故,懂?”我说:“去嘞,去嘞。”A笑笑。
路灯下面,草坪还是蓝盈盈的,上面有薄薄一层雾气——好像是这块草坪把雾气给映蓝了。我说:“让我进去坐坐吧。”A说:“坐什么?”我已经跨进去了。一刹那,我的脚尖上飞快地掠过一阵风。
高考后十一个月(4)
草坪上真的有风。风把我和A的头发一起吹了起来。
我往下一坐,A坐在我身边,说:“这种怪地方,你来干什么?”我不响,让风自由地从身体里穿过去。A扭头打量了我一会儿,就伸出胳膊,搭在我肩膀上。他的手指在我脸颊上面轻轻滑过,像一阵方向相反的微风。
“襄没(méi)城,我爱你。”我说。
他的手指在我面颊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我听见他声音轻柔地说:“你不要勉强。”
“我爱你。”我重复道。
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风从我们的魂灵中心穿过去,边缘很粗糙,擦在我皮肤上,隐隐作痛。我头抬了抬——天是深蓝色的,在这片草坪上,连天上的星星也被吹走了。草坪就像是天的倒影。A过去对我说过,天上的风很大,所以雨掉下来的时候,常常很难保持一滴一滴的形状。
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突然,A在我耳边轻轻说:“解颐,其实你要是不爱我,也不用勉强的。”说着把手放在我头上。
我没有回答,没有扭头去看他,没有从他的呼吸和手掌心的温度下面挪开。风像大雨一样,一整片一整片地扑到我身上,把我淋湿。我呆呆地坐着,不动,眼泪流下来,一下子被风吹掉了,吹得无影无踪。
我说:“我不是不爱你,是爱你的。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你,不是的。不是不爱你……”一直不间断地反复说下去。A把我揽在怀里,紧紧抱住——然而,我没有一点感觉。
在我耳边,突然出采一个亲切的声音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就是那个曾经来过的声音,那个完全不属于人,却比人更加亲近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蹦了起来,A更紧地把我搂住。我一迭连声地说:“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不是不是……”那个声音暖洋洋贴着我的耳朵,悠悠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是不能说……”一会儿是风声,一会儿又变成那个声音。
我和A吵了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吵得既狂暴又野蛮。我们吵了很久,久得都没有办法计算出来。后来,还打。我打不过他,于是就防他打我;像一只疯狗,又跳又叫又抓,不让他有机会打到我。像这样过了说不清多少时间,我怕得要命,又气得要命,可还是停不下来。我在发抖,要发疯了。我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一直往外拉,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他嘲讽地、侮辱地、轻蔑地、不屑地笑,定定望着我,说:“你再拉呀,你再拉呀。”我一放手,拉长的袖子缩回去。我又两只手不住地扑腾,边扑腾边掉眼泪——不是一串一串,是一滴一滴的,连不起来,就那样一滴一滴,最伤心最苦痛地掉下来。突然我不打了,一下子坐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旁边坐着C。我听见A在说:“眼泪没地方滴,只好滴到海里去。”我的魂在那里拼命地想:爱一个人的话,是不会说这种话的——那么他不爱我了。我开始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可是看来好像不是——怎么会认为是一场梦呢?真好笑。我侧过脸,想说出来,可是一点也不会说,只好问C:“是不是?”可能问出口了,也可能没有——
我只是从梦中醒了过来。
窗外白天的光透过窗帘照进采,淡淡的,一条一条。我知道我就是醒了——刚才的那个场面,就好像B和C分手的那天晚上一样。那么C是不是也对B说“你再拉呀”呢?
心底的悲哀升上来,通过面孔,直升到头顶上面去——似乎是A储存在我心里的手掌的温度正在慢慢挥发,飘散出去。刚才梦里滴到海里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次是一串一串紧紧贴着面颊滑落下来,渗到被子的绒布面子里去。
我舒适地躺着,在白天躲在被子里,像一个小东西一样流着眼泪。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再爱A呢?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去爱A呢?为什么,A好像也无法再爱下去了呢?一条一条淡淡的日光没有止境地从我身上流淌过去。
高考前三天(1)
7月3日的时候,离高考只剩三天了。而现在是中午,所以,实际上连三天也没有了。
两天前,我终于安静下来,好好地看书、做题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竟然会在这十几年里学了那么多东西——不由很佩服自己。我开始痛苦地背英文单词,缓慢地一个一个背下去。
一天前,A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在看书,我差不多把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A说,蛮好蛮好。我伤心地说,襄没城。他说;干什么?我说,我来得及吗?我来不及了吧?A说,怎么来不及?我帮你复习了三个月,你还会有什么问题?我说,真的啊?他说,那是当然的。我心事重重地说,噢。
A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志愿填过没有?我大笑道,那当然早就填过了。A舒了一口气,释然地说,那就真的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放心去考试吧。我笑笑,问,你这两天在干什么?他说,没什么,明天我大概要出去,到淮海路去买点东西。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兴奋地说,我也去!我也去!他大声说:你这个人!你给我看书!我大叫,我也去呀!他静了静,半真半假地说,随便你。
我高兴死了,因为想到高考之前还可以到淮海路去玩。我坚决地相信,到淮海路去玩一次,三天之后的高考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到了今天,中午,我准备好要出发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A什么时候去淮海路,也不知道他在淮海路的哪里。
我站在家门口,对牢走廊里的窗户看。看了半晌,我叹出一口气,背着一个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乘94路,到襄阳路下车,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淮海路去。不久之前,A也曾经带我这样走过一次,然后,他还陪我乘车乘到家里,再自己坐小火车回家。他现在在不在淮海路上?
我走过了襄阳公园的围墙。在马路对面有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发廊和另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灯具店。当我走到拐弯处的时候,顺便偷偷瞥了一眼对面那个叫ShanghaiPlanet的咖啡馆——又有好几个外国人坐在露天里,胖胖的外国小孩在桌子椅子之间跑来跑去。我最终徒步走到了淮海路上,经过襄阳公园的门口——跟他们比起来,我是那么的不自由,那么不自由。
有一次A坐在教室里跟我聊天,旁边还有一个我们都不大喜欢的女生。A指着我说,喏,你这个人么是要绝对的自由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马上说,我也是的呀,我也是要绝对自由的。A瞥了她一眼,说,不是的,像我们这种人,自由一天到晚三番四次地挂在嘴上——她从来不说自由,可是她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说,我也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A没有睬她,对我笑了笑。
A说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是我现在走在淮海路上,找不到A——我怎么有自由?
我走过了一个音像器材店,走过了一个卖手视的店,又走过了几个专卖店,然后我穿过陕西南路,走到百盛门口,停住脚步。百盛这个建筑把一种灰绿色的光投射在石块拼的地面上,我站在这种光线里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A。我在那里东张西望,移动着两腿的重心,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巴黎春天。随即我走进百盛里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