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点不高明。坚持这一套一有空就拿出来招魂的骨子里这是一种种族主义我以为,暗示我们的种族是独有的,具有不可调和性,且不说是不是优越,中国人太多都是种族主义者我们这里自己人人知道。这妄想恐怕都进入基因了,可惜它不建立在一个历史真实上面,是建立在一个假象上。最近复旦大学搞的DNA调查我们百分之百的都是非洲来人,跟北京猿人混血的一个都没采到,我们强调自己是龙的传人——爬行动物传人?要不要考证一下个别恐龙和猴子杂交的可能?说给谁听呢彰显自己的无知么?跟这世上所有人一样很没面子么?黄是中间色,肯定是黑白混的别不好意思承认了。祖宗之法不可变?祖宗是非洲,祖宗之法、祖宗的规矩是:真相与和解。你还法哪儿啊?道法自然——岂是君君臣臣所能扮演的?失去了生物狭隘性,我觉得我作为父亲——复制生命接力赛的上一位传手也没有了优越的必要。我可不想当一个野蛮的儒家父亲,愚昧地认为位置靠前判断力就一定准确。孝,实在是弱者之间可怜的互相拴对儿的口头承诺。我的全部经验告诉我,正确的生活态度实在和年龄没关,非和年龄挂钩也一定呈反比关系。父亲所能做的、大发慈悲的就是小心不要把自己的恶习传染给孩子,必须在孩子第一次发问时就学会对他说:不知道,我不懂。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堵住这只自上而下索取的脏手,并且随时准备揭发上一代乃至上上无数代的伪善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失去本质了觉得特别痛苦,但实际上我们原来就没有什么本质,就是一系列的文过饰非这古老史,所有这些画地为牢以为纯粹的描述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希望我女儿将来是个天性解放的不背历史包袱的,也不因为她的肤色她的来历使她到世界其他地方生活有什么障碍。还是说到那句,就是说我们在精神上实际上是无产者,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没有一个精神特质失去了你就不能称之为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中国人这回事。我想跟她说的其实也是这个,因为她后来到国外去念书,她也面临很多文化困境。我们经常讲的东西方文化困境。我很心疼她,我还是那种古老的观念,在一个正常的国家和家庭,小孩子不应该背井离乡去外国读书,那不是一种发达、可炫耀的事儿。另一方面我觉得那困境——反正已是既成事实了——不是不可逾越的,如果你认为它不可逾越它就不让你逾越。不让出身成为孩子成长的累赘我觉得这是我做父亲的义务,不是教育她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她好多格言都是错觉。
问:噢,原来这个根是这么写出来的。
答:当然写起来,就是往前,是从果往因那儿,你就必须到猿人那儿去。当然我这本书也有很多东西搞错了,因为当时有好多最新DNA测试结果不知道,加上是三年前写的东西后来没看,前面说的那个最近刚做的对中国人一万两千份的调查,复旦大学做的,上星期才公布。原来的历史只聊到我们是炎黄子孙,再往前就不聊了,周口店发现猿人化石就想当然地把它们和我们联系到一块,也是一笔糊涂账我就不说是认石作父了。
问:你是一个懂得推己及人的现代父亲。书里有一句话,“用我的一生为你的人生打前站”……
答:那都是很感性的话。一代人和一代人就是那么一种前仆后继关系,我有了女儿后首先痛感儒家伦理有悖生活切实感受,孩子给你带来多大的快乐,早就抵消早就超过了你喂她养她付出的那点奶钱,这快乐不是你能拿钱买的,没听说过获得快乐还让快乐源泉养老的这不是讹人么?她大可不必养我,我不好意思。儒家伦常是保护老人的,是保护落后的,是反自然法则的。你看野生动物有养老的么?老动物们都自觉着呢。实际上养老是个国家福利问题,不是个人的生物义务,生物义务是养孩子,把DNA 往下复制; 你让他倒行逆施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反自然行为能力的,你把它规定为法律责任,你因此让他在这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上产生罪恶感是不道德的。我们的父母这一代丧尽安全感,下意识不自觉——个别人故意——把自己的恐惧传递到孩子身上,家庭其实都破裂了但还拿铁丝箍在一起假装完好。老实说,我这一代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到这些破裂家庭关系的影响,多少人家演正常的父母其实已经疯了很多年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往昔历次政治运动的风暴并没有在中年以上人群中的心理上真正平息。中国的事情很镜相,总给人错位倒置感,最后老是要子女原谅父母,虽然大家都很可怜,其间只见强弱关系的转换,亲人之间的忏悔和赦免搞得像做贼,怕丢脸,结果老人鬼鬼祟祟或者假装文静致远,中年发福的孩子都成了伪君子,一家子演戏勤勤恳恳,说起来都默然嘿然家家一本糊涂账。譬如说家庭暴力大量的是父母打孩子,这何止是不道德,纯粹是犯罪,弱者的残忍。但是在我们的电视上随便一对父母谈到打孩子都不怕承认——坦承,口口声声为孩子好,我谢你了真不知道寒碜特别是父亲;心理学家的规劝都极尽温婉生怕惊扰、磕、碰、贬损了他这权力。善良民俗就认为这是可以的,他拥有这个权力,他终身拥有,不管他走到哪儿,丑恶到什么样,你都要对他尽义务。而且你要强调这个,你就让世代中国小孩这一生得不到他拥有的权利,实际上从一出生就剥夺了他免受屈辱、疼痛的权利。人是条件反射动物,哺乳动物都是。你打次猫试试,狗是奴才,狗能不反抗,猫反抗不了也跟你玩阴的——你怎么能指望这样的小孩组成的国家将来一直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我们党建军之初就在古田会议上提出不打骂士兵,连队实行民主管理实际是官兵平等这样一个制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罗荣桓同志提出来的,这是优良传统哟。不打仗了,打孩子——什么情况?一家子老是打来打去也是会伤感情的哟。在我们这儿,孩子对长辈不敬的事与长辈对下一代的虐待相比是不成比例的,父母普遍虐待孩子或虐待过孩子,而子女反过来虐待父母的屈指可数最多是不爱搭理,因为父母的权力大得多,父母打孩子社会不认为是不正常的,国家也不干涉,但是孩子不体谅父母,社会就一片哗然,我认为这是不公平。这体会我自己有了孩子更深感到所谓父母之恩之虚幻,是旌表包裹自私举到云端的欺世。赡养老人当然是一个义务,我的意思也不是就不要赡养老人,但那种东西是国家的义务,不能转嫁到公民身上去,国家不许逃避责任!独生子女他们也没有能力这么管呀,一家四个老人、八个老人就是所谓亲情慰藉——走面儿,他都走不过来净剩落埋怨了,包括老人最后的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垂危火葬入土。一个孝子正经一点我以为每个月至少要去医院一趟陪护扫墓什么的——将来。你看现在这社会仍然在或明或暗地给孩子们施加压力,常回家看看呀如何如何呀,多陪陪老人呀,这东西会变本加厉的,解决这个问题你不能又建立在一个错误的认识上:你不这么做就是犯罪。那我觉得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做父母的都是成年人了,至少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父母应该懂事、自尊,应该知道人的生老病死是人必须经历的,我作为成年人得自己去扛这个事,国家当然应该统筹一下,在我能挣钱的时候就把后事安排好,这实际上是一个服务的问题,反过来要求孩子不太好。我觉得中国人的家庭关系不太正常,孩子承担这么多的义务,父母拼命来要求孩子,说什么赢在起跑线上我特别讨厌这种说法,把孩子训练成一个赚钱机器,这就叫成功,表面是为孩子好,其实是想自己将来有个靠山,无情剥夺孩子童年的快乐。这是一种颠倒,颠倒的人性,这不是爱孩子,所以就会出现那样奇怪的逻辑,就是我为你好我可以打你,我爱你我打你。我靠,不带这么聊天的。(笑)你说你爱我,其实我很清楚你骨子里是脏心眼,是叫我将来在你老了失去劳动能力后保障你——你不肯学习意味着你将来不打算为我的衰老负责任。你看这么多父母都快——已经——把孩子打死了。我靠,您这不是爱,爱是不能交换的,无条件付出,不要回报,想都不想,起这念已是罪恶了,付出中已经达成次级回报——快乐奖赏了;跟牺牲肉体放弃清白遗臭万年享受痛苦那种境界又怎么聊呢——听都没听说过吧?我国人群的基本价值观是混乱的,混沌不明的,越老越不懂事。
问:这本书你女儿看过吗?
答:没有。
问:从目录看你只写了计划的前两章,没有完成它。
答:因为后来老实说,我的那点勇气也已经耗尽了,这里头其实涉及到点隐私。这些人都还在,再往下写,我觉得涉及的人再多的话,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我认为我女儿不会说什么她不满最重的口头语就是:太过分了。但涉及到的成年人未必会如孩子般谅解我,年龄越大的人面儿越薄你没发现么?自我往上年代的人都特小心眼,越没什么越盼什么,对什么越敏感……其实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冲突是最激烈的,因为大家之间没有什么顾忌。中国人好像聊这个是把它视为家丑,我认为根本不是什么丑,这证明中国人是有情感的,在家庭里头才能显示情感,当然大家可能认为情感就是互相容忍,但我认为那不是情感是客气,真正的情感只有在冲突中才表现出互相的情感深度。其实大家都很没面子老实讲,谁有什么面子啊我都不知道,但大家都维持一个默契好像不说就都有面子。当然我自己也不是天天有勇气,所以我不再往下写了。我现在什么心理啊,挺矛盾的,比发表别的小说不安,反正我就想看看大家有多正经就想看看,等着看别人说我如何地不顾别人感受呀,等有人认为我涉及到其他家庭成员不懂尊重人呀什么的。但是我不在乎,我就想看看大家什么反应呢,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多就是得罪得罪,反正早已经得罪了,互相得罪而已,别假装好像挺好的。(笑)谁要觉得被得罪了,活该,就照死了得罪。骂人身体健康。写了嘛我文责自负,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社会禁忌。(笑)谁都不好意思公开谈论,觉得好像谈论我犯了什么大忌似的。
问:所以《致女儿书》三年写了以后放了这么久才拿出来也跟你今天的心理状态有关。
答:对呀,后来包括《和我们的女儿谈话》《跃出本质谓之骇》呀都是后来写的,基本上每年都要把脑子里的事重写一遍,想找一个新的叙事方式,哩哩啦啦的发现也写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笑)不必再合在一个大叙事框架里头,这是过去那种文学观念造成的,好像一
个文体有它文体的纯洁性和完整性,其实在今天这个密克斯的时代根本无所谓了,都跨文体了,反正把事说清楚了感受说清楚了就可以了。包括那种很可笑的自我束缚的观念,什么长篇小说怎么也得十二万字以上,今天显然不能成其为理由是吧,就是特别形式化,下意识里就有这么个概念,这么简单要破掉它,说实在的我花了多少年啊,花了二十多年才破掉。什么长篇短篇,差不多就行了,有感而发写哪儿算哪儿,今天破了你觉得这事特可笑,可当时你就不这么想了,觉得不到十二万字就算没完成就搁下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很多真实可怕的东西就是因为不合发表体裁都没有拿出来压在各家箱底儿了。原来出版社门槛太高,势利眼,网络时代就可以了。
问:你现在的创作应该说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自主意识更强了,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更自信了。
答:当然有变化了。其实是更自信了,就是我原来老实说是要照顾读者,就是有包袱必把包袱给抖了,追求效果甚至不惜破坏节奏,就是话都说得特别满。因为你把话说得满了,很多其实不属于这个故事的话,花哨的东西,就加了色儿了,很多读者会给你廉价的好评。觉得逗读者乐特别有意思。可那么写的时候,老实说你写作的动机就不真诚,写写就不真诚就变得油滑了。后来,当然也跟那个时候写作的目的不一样,那个时候还是沽名钓誉,不是说现在不沽名钓誉,就是说那个时候主要目的是沽名钓誉,效果是重要的自己不重要。写这个的时候是当不发表写,写得就不一样了,再加上有了罪恶感写和没有罪恶感写,跟以前不一样。同样的事情他怎么感觉是不一样的。
问:现在你的创作可以称为向内转吗?就是完全追求一种个人内心生活的独立性。
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