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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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进了沈阳,给老百姓重划三六九等,新词儿叫“成分”。姥爷定的是城市贫民,比无产阶级——产业工人略逊一筹,不属于严办对象,近乎农村无地流民,我以为——属不属于联盟基础这要请教党校专家。
这中间出过一件对女的是大事的事儿。我也是最近看奶奶自己写的自传才知道的。奶奶这本自传写得不得要领,通篇如工作简历加思想汇报,只有这件 事——堪 称 隐私——本人作为儿子相当震撼。本想告知你,但奶奶自己说将这段删了——最近。我也只好隐了。你猜吧——照女人最无奈又貌似为家庭牺牲那方向猜。我可不想让奶奶觉得我故意——她已经时而流露、指责我报复她。
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一九四九年。背景:国共东北最后一战,辽沈战役——史称。地点天津。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林彪围长春饿死很多人。奶奶一家怕沈阳也被围城,决定姥爷留下看家,姥姥带着奶奶和其他几个姨和舅舅到北平避战。
奶奶是家里最大的女儿,姥姥是小脚,几个姨和舅舅都是小孩,到了北平要紧的事只能由奶奶出面奔走。
奶奶拿着家里最后一笔钱去买粮食,结果被带她去的人,大舅一个东北大学的同学给骗走了。骗术也很简单,那个人带奶奶去粮店,让奶奶在外边等,自己拿钱进去,从另一个门溜走了。
奶奶当时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家也是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阅人经验,蒙她太容易了。
奶奶家有一张照片,是她们刚到北平在颐和园万寿山下拍的,奶奶穿着旗袍,一家人里个子最高,挺好看的。
你也见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吧,确实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还有一头红头发。
奶奶一说谁好看都是大眼睛高鼻梁。我问她,你觉得马好看吗。
红头发容易白,我很小就看奶奶染发。一次撞见她刚洗过头,一头花白,以为不是自己妈。
这笔钱没了,奶奶一家人生活陷入绝境。仗还在打,越打越大,关里关外的交通断了,想回沈阳也回不去。
大约在这时,天津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是奶奶读奉天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时要好的同学,知道奶奶是美人……下边没了。
总而言之,奶奶曾经为家人委屈了自己——能叫牺牲么吃不准,你定——也没传说中那么自私像你我一样。
奶奶的自传中这段也没细节——没叙事——是论说文。她自称回忆录但所有人名都是假的连她自己在内,我不禁问她:您这是回忆录么?她倒不是成心,是真没概念,隐去糟心事除了脸皮儿薄——她潜意识里还文以载道呢。她对此经历的不痛快,是藏在我姥姥她妈的一句治家格言——你一定也有印象——里表达出来的,她写道,她一直记着我姥姥对她说的话:女孩子要念书,自立。
奶奶的自传中没有说谁坏话——怕得罪人我以为,老好人儿回忆大家伙就是这么个性质。
还是1949年,东北全境解放。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已分别结束,整个华北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史家讲:改朝换代——革故鼎新。
姥姥一家回到了沈阳,奶奶借考大学离开了天津,还真考入长春的一所军医大学——教会学校刚刚改的。这既是上学也是参军是进步是革命没人敢拦挡——现在哪件事儿是没人敢拦的呢?
我以为这事对奶奶心理造成严重创伤虽然她坚不承认。过去对她那么疯狂工作没事也在医院呆着七十岁了也不肯退休经常讽刺。对她总逼你的功课,动不动把姥姥那句名言挂在嘴边自诩一生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十分反感,认为她是个缺乏情感被当时阶级伦理彻底洗脑的人——特别是爷爷血栓了之后,我对她照常上班几乎感到气愤。现在看来错怪了她,她其实是个病人。
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她那个年代一般女孩子就是家里有几个钱也大都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那一班女同学,日本占领末期就有家里做主嫁给汉奸的。民主联军来了动员走一批。国民党进沈阳又被那些军官娶走一批。都是中学生,被有势力的男人带到不知天南地北去了。
她有个国文老师疑似中共地下人员,私下给她们传鲁迅和苏联的小说看,差点把她动员走。
她16岁,回家跟姥姥说,被姥姥拦下了。姥姥说你跟那些大老爷们儿钻山沟能钻出什么好。
可见她也天真过。她那个时代的人最绕不过去的词儿是“进步”。现在好点了听说,让落后了——你听说了么?
爷爷死后,你和你妈去了国外。我和奶奶聊过几次天。我说我的一生很明确,是为自己。问她:你呢,你的一生是为什么。
她怔了一下,说:为别人,为那些病人。片刻,赔着小心对我说: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我无言以对。
——2007年8月9日补白:我只能说我们这儿曾经发生过一次改变物种的革命。
奶奶军医大学念了3年,去了朝鲜。
朝鲜正在混战,中国站在北韩一边,美国率领的联合国军支持南韩,双方百万战士蚁聚于挂钩形朝鲜半岛腰部互相攻防,从二战式的闪电进攻、跨海登陆打到一战式的堑壕战,整个朝鲜化为焦土仍僵持不下。你知道美国的军事名声的,尤其是他们的空中优势,老姨奶奶说,姥姥得知奶奶去了朝鲜,天天在家哭,怕奶奶叫美国飞机炸着,每日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女儿。
奶奶回忆这段战争经历倒很平静,说她入朝没多久,双方已经打顶牛了,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定,形势一下好了,美国飞机不再到处轰炸。
她在后方医院,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散步可能碰上渗透过来的南韩特工队,她们医院有过女兵失踪,说是给绑架去了南方。
她说吃得挺好,祖国的慰问品吃不完,前方部队还殷勤地给她们送缴获的美国罐头。
部队伤员也不多,闲来净给当地朝鲜老百姓看病和上山采金达莱。她的日语在朝鲜用上了,那儿的老百姓都会讲不止几句。她说朝鲜的大米比长春的好吃。
从朝鲜回国,奶奶一个疤也没落上,全须全尾儿去了南京一个步兵学校当军医。爷爷在这间步校学习,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员。
爷爷这个兵当得也比较顺,1945年参军没下连队——连队是真正放枪的——直接进了太行根据地的“抗大”六分校学习。爷爷把这归于他的学历,在当时的八路军里,初中一年级就算知识分子了。
第二次国共内战爆发后,他在刘邓所属王树声部做侦听破译敌电的工作。这个工作是司令部工作需要认字不是一般的聪明但是安全——跟在首长身边,部队只要不被聚歼就没有直接被瞄准的危险。
刘邓在内战中是打得比较苦的一支野战军,担负战略进攻任务,向大别山展开,在蒋管区无后方作战。司令部也要天天跑路。
爷爷在大别山里转来转去时得了疟疾,胃也饿坏了,其他倒无甚大碍,战争局面好转后,以其聪明伶俐改给首长当秘书。
渡江之后,他的首长驻节武汉,他也一直在武汉军区机关。二野后来进兵西南,入朝轮战他都没去。
中间一度下到直属部队一个团里任职,是混个作战出身的意思我猜啊。军队也有同行相轻这种事情,作战的和搞情报的互不服气真到论资排辈的时候——这也是乱猜——这也是中国的文化精神:鱼帮水,水帮鱼。给首长做几年秘书,客气的首长总要给安排一下,非常正常。
他这个团很快编掉了,他去了南京“总高”,见到奶奶。
爷爷后来不太顺,“总高”解散后他来北京重作冯妇,又给首长当秘书。这个首长的山头整个没起来,他也没戏了,几十年泡在参谋、教员的位置上,经常自嘲: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离休后意气消沉,跟我抱怨:职务也压了,级别也压了。
爷爷奶奶在南京这个相遇也许不是偶然的,这里又能见到爷爷那个姑父的影子。
东北解放后,那个曾带爷爷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现了。论辈分她该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在奶奶上军医大学起过什么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面临失学的三姨奶奶,借干舅舅的名儿进了东北一所供给制干部子弟学校就读。这就算有恩了。
这位两家的表姐和爷爷感情最好。对奶奶家的情况也熟悉,见过奶奶。从中促成一段好事,有这个面子,也是顺理成章。甚或可说是亲上加亲
。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为恋爱关系调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爷爷确定了恋爱关系。听爷爷口气,奶奶那时就挺管他的,不许他吃肥肉,不许他喝酒。奶奶说,1955年授衔后改工资制,爷爷和一群单身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员食堂大吃大喝,补解放前亏的。国防大学有一个爷爷当时的死党,四十年后见了奶奶还作大惊状。
不久,奶奶和爷爷结了婚。在自传里她写,她告诉了爷爷她以前的事。爷爷说,没关系。
结婚照片上的爷爷奶奶扛着肩章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中尉,爷爷端坐,奶奶歪着头倾身从右上方入画。那时兴这姿势。
五几年的军装是苏式的,军常服还配武装带,束腰拔胸,奶奶烫着短发,眼睛明亮。
爷爷不戴军帽是个分头,细皮嫩肉,都不像缺过油水的。
咱们家,大大五官随奶奶;我、你,咱俩是爷爷这一系列的。我到十八岁的照片看出随爷爷。
之前挺不靠谱的,脏孩子不知道像谁。所以你也不用着急,到时间自然出落出来,一定是美女——玩气质那种。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脸蛋是两个奶奶。
大大1957年出生,是爷爷奶奶的头生子。连年丰收,供给充分,物价低,军人工资又高,生活方式全面向苏联看齐。
奶奶按苏联育儿标准对大大进行喂养,半岁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说,把大大的吸收细胞都撑大了。他们带着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只小猪。
第二年,他们生了我。
老萨达姆我见过。小学中学时上街挥舞小旗欢迎过他,是咱们国家的好哥们儿,大鼻子,鬈毛,媳妇儿特瘦。他一个,北韩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个,阿尔巴尼亚霍查一个,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一个,是当年咱们国家四大近亲,老来。小时候我一听新闻广播,罗国使馆开“祖国解放日”招待会,就知道我生日到了。
我是南京八一医院出生的,所以护照上出生地要写江苏。那医院我去过,又忘了。实在和别的部队医院譬如你外婆家没什么分别。
南京“总高”原来那个院子在孝陵卫,现在是一所地方理工大学,和你出生的老政治学院83号院别提多像了。
能阅几千兵的大操场;庙似的大礼堂;老大爷似的垂柳;一座座岗楼似的宿舍楼教学楼和一扇扇敞开无人的楼门。
惟一不同是操场四周环绕一圈明沟,南方雨水大,走水的,沟里的草又绿又肥。我去的那天,刚下过雨,沟里存着绿茶般澄澈的水。
中国人其实挺愿意省事的,一个时代一张图纸。我站在那个操场边,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旧楼直晃范儿,好像自己随时会从一个楼门里走出来。
世界上很多院子长得一模一样。有一年去慕尼黑边上的达豪集中营,一进去惊了,完全是我在山东即墨北海舰队新兵团呆了三个月的据说原来是日本军马厩的那个院子的翻版。
也是一排排钻天杨一排排平房一排排上下铺一排排水龙头一排排抽水马桶——我们是一排茅坑。
关于爷爷奶奶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送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这个事我已经多次在其他场合公开谈论过了,为了转换我的不良情绪——怨恨他人,我会坚持把这事聊到恶心——更反感自己——为止。
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爱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