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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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了一样的,没有一个集体,也没有家庭,更没有社交的圈子,像一个透明的人。于是来找一些人,知道自己的名字,看到会笑着问声好的。
这里的每个人,也都有共同的东西,那是没有钱,除了跳舞没有其他目的,不想在这里挣钱发迹。
上海现在是不比过去了,是有许多人有了钱,钱越来越重要,要是原来,他们安分守己的日子只是有一点旧,而现在,别人的生活亮晶晶的了,就显得自己暗淡起来。许多人拼命也要把自己的日子擦亮,日夜都在忙,而他们没有竞争能力。
他们没有钱过都市的夜生活,可也不愿意在家里过晚上,他们还想在自己的晚上有一点音乐,有一点社交,有一点与平凡的夜晚不同的盼望,他们还是想和一个异性跳舞。无论生活是怎样的无奈,到底还有一点点东西是吸引他们的:在都市淡淡的星光里,在树下,和一个人慢慢地跳一支舞。
只是这样,没想到灰姑娘什么的。虽然上海这地方,有无数投机的机会,让人有时觉得会有奇迹出来,现在外国人中国人,都到这里来淘金,可他们没有这么盼过。可要是说到上海风情,这也是一种真正的上海风情,从最暗淡的生活里转出来的一支圆舞曲。
大上海的许多小街心花园里,都有这样的舞蹈者,有时他们也去别的地方跳舞,每个地方也都有自己的特点,自己喜欢的音乐磁带。所以最后他们选定了自己最合适的地方,只要不遇到恶劣的天气,匆匆吃了晚饭就出来了,街心花园里没有电源,他们总是去问周围的一家人拉一根电线出来,来跳舞的人大家平摊电费,常常他们得给得多一点,而那个出录音机的人,就不用出电费了。
休息的时候,他们聊天,可要是有人不说什么,从来没有人会问,这是他们的规矩:要是他不说,你绝对不要问。他们懂得小心地站在别人生活的外面,让别人有从自己弄糟了的生活里逃开一会儿的空间。女人们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头椅子上,男人们站在一边,树叶子在头上沙沙地响,有植物的清香。要是有人说起了自己,别人也常常是默默地听着,他们都不是在上海滩上混的人,除了默默地听以外,真的也不能做什么。
然后,又接着跳舞。新学舞的那个女人,还是踉踉跄跄的,老看着脚,像在走路,她的舞伴还为她叫着拍子,他们最喜欢的,还是缓慢的狐步和抒情的华尔兹。
也有散步到这里的情人,紧紧挽着手的,站下来看看他们,也许他们听到了使自己想起什么来的音乐了,可是他们不愿意走进去和这些人一起跳舞,就走开了。在情人们的眼睛里,生活一定是要十全十美的。
到九点以后,他们渐渐地散了,离得远的人,大都骑了自行车来,就停在花园外面的树影子下面,那种结实的车,几道锁锁着,怕让在上海打工的外地人偷了去。他们骑上车,回家睡觉去。
上海美容院
东湖路上有一家窄长的新开小美容院,叫沙龙。里面一方面是卖画,一方面为女人做美容。像老上海租界里的风格一样,小小的、精巧的、褐色的木头护壁板上,挂着真正的油画。三张床被粉色的小花床单罩着,滚着温柔的荷叶边。
上海说是一个西化的城市,可真正的油画还是少得可怜,它们高高地吊在美术馆里的墙壁上,好像算准了我们要弄坏它们一样,让人一边伸长了脖子来看,一边心里不舒服。在小店里可以离得近了,还可以安静而随意地看,突然就觉得有一点奢侈。
油画里,有一幅是林风眠的真迹,画了一个大黑胡子的法国人,在三十年代的绿树下拉着一架小小的手风琴,店主人是个画家,他说那是林风眠早年留学法国时候画的。
在小店里,蒸面的机器赫赫地响着,有青瓜洁面膏的清香气味,还有淡淡的音乐,文雅而又实际,谦虚而又清高。
去那里的人不多,是非常熟的女客人,安安静静着的,把手交叉在胸前,有的人手上有一个绿色的翡翠戒指,温婉而俗气地照耀在手上,有的人则是光芒四射的白金,闭着眼睛的女人,脸上横着两道从前纹过的眉,像脸上的裂缝一样,一动不动地在脸上深深地黑着。这时候的女人,只想着要款待自己,一点都不张牙舞爪,也毫不性感。
偶尔有几个男人进来,是为了墙上挂着的油画来的,来问油画的价钱,或者来买油画框。那时候,闭着眼睛正安心洗脸的女人,会在心里生出紧张,像蛤唎,被人轻轻一触,就徐徐地关上。一直要等到男人在外间的声音消失了以后,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小店里常常是温和而安静的,客人少的时候,小姐还会捧出一小杯菊花茶给你,那被洁面乳液和营养霜浸得粉红剔透的十指,散发着真正女人的娇嫩。那青白的菊花,在温水里柔若无骨地飘荡着。布幔后面的录音机轻轻地唱着店里的小姐们爱听的歌,唱着:你说你有多少个好妹妹,为什么每个妹妹脸上都挂着眼泪。
年轻的美容小姐浸着青瓜清洗剂的手指,轻而有力地在你的脸上按摩着,好像世上只有它们是那么仔细地爱护和关心着你的脸,它们安慰着你关于皱纹的恐怖。在它们的下面,一脸商场上的算计与阴险,情场上的欢偷与悲伤,菜场上的计较与凶悍,店堂上的欲望与被诱惑,整个在经济时代的兴奋与疲惫,全部在按摩的膏液里褪下去,褪下去了。这时候,你才是真正被小心地娇宠着的人。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老的妇人,一张风吹雨淋过后的厚厚的黄脸,她来纹眉。小姐的纹眉笔在她脸上吱吱地响,像是刀片刮到了墙壁上。想必她的脸皮已经很老很柔韧了吧。血从画黑了的眉毛那里渗出来,让人看了心惊。那妇人一声不吭地仰脸睡着,大热的天,穿着尼龙的白色超短裙。两侧背皮包的地方,被磨起了小小的球。放在地上的皮鞋也是白色的,只是鞋面和鞋跟都脏了,那鞋子被她穿走了形像一对橄榄球。这是个苦了半辈子、好容易得进美容店的女人吧,要是没有在将老未老的时候,她赶上了经济起飞,也许她就在她那平凡困顿的生活里,老了。她看样子不想就这么地老了。这年代里,这样的女人是真正不后悔地,坚定不移地,迫不及待地要把两道青蓝色的东西纹到脸上去。
还有一次,听到一个来治夏天腋臭的女孩子,被电烫得哀哀地哭,但从不叫停,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孩子,把自己的脸和身体,像男人经营万贯家产一样地经营,不允许有一点点差池。上一代女人,想要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一辈子的,现在的女孩子,被她们苦苦奋斗的蓬头垢面吓死了,富有的生活遥不可及,她们开始意识到也许自己美丽容颜的重要。
还有人来隆胸,我看到过一次。两个通明的泵吸在胸前,像两团在洗衣机甩干的毛巾。
上了面膜的女人们,脸上厚厚地糊着白色石膏,里面透出海藻青黄色的底子,像西班牙满街卖的舞会面具。
女人们在这个时代真的不甘一天天地老去,一天天的不美。女人的身体像一个新产品一样被制造着。
小店里只有一把理发椅子,脸上洗完了以后,就坐上去整理头发。坐在吹风机的热风和它的轰鸣里,头是昏昏的,人是舒舒服服地望着墙上的画,椅前的画,画的是一间夜里的房间,亮着一盏并不明亮的黄色的灯,一些穿蓝色大翻领短上衣的人在房间里相拥起舞,灯上还罩着报纸。
它让我想起了上海的七十年代,那禁锢的、真挚的、浪漫的、理想主义的时光。这理想主义,指的是上海式的,缅怀着富裕日子的情调,现在的上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梦里都想着怎样发财,那种禁锢中的浪漫当然也是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它们才可以出现在画上。每次我去,都特地看一看它。后来,挂着它的地方换了别的画,说是那幅画被人买去了,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上海人。
想必也是那个时代跳家庭舞会的人吧。一个时代过去了,方才显示出它的气息,像吃光了鱼肉以后,才显出它的白色骨头。吹风机在头上嗡嗡地暖和地响着,不知十年以后,会不会有人画一个在柔和灯光下躺在美容椅上的上海女人,她脸上就是涂满了青瓜乳液,也不能盖住里面的向往和心计。
回家过年
我在街上走,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看,是个黑红脸膛的乡下人。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撞了我,他只是一往无前地往前走,肩上背着一个真正的扁担,扁担上顺着一领真正的草席。挑着的,一头是红花面子的棉被,真正大红的花,大绿的叶,热闹而肮脏地在扁担挑子的一头晃。一头是个七鼓八翘的蛇皮袋。他一往无前地扑到联谊大厦对面的马路上,顺着他看过去,披着金黄授带、穿着像傅仪登满洲国基时候的衣服的保安先生旁边,七个包、八个蛇皮袋的,集中了一群乡下人。
他们的头发灰灰的,像秋草一样扎在那里。那头发上,应该是给某一个新的自选商场,或者是给夜总会做装修时落下来的尘土,他做工,没有那种黄灿灿的安全帽。想起来,这些年,上海经济起飞,到处拆房子,到处建房子,最苦的活,热天在太阳里,冷天在大风大雨里,都是他们干下来的,而这样苦的事情,本地青年是没有人要做的。
站在他们旁边、面黄下巴尖的保安先生,带着一脸被侵犯了空间又被衬托出了城里人白净安逸的,非常上海人式样的戒备与不屑,在他们的身边踱来踱去,像一只非常高傲的、淋湿了的黄毛瘦公鸡。
乡下人在那楼下集合了,往火车站去。原来是要过年了呢,他们拿了从这里挣回去的钱,回家过年去,回家做人去。
我站住了脚,看着,想起来,从前坐公共汽车,一挤了,就听到有人在骂,都是外地人多了,挤得本地人倒上不去街,真正叫,烧香赶出了和尚。
从前我家一连丢了两架自行车,告诉谁,谁都说是乡下人偷的,他们偷到了,在城里骑骑多方便,临回家了,就去卖掉,连警察都知道,在全市的自行车大检查时,梧桐树下站着火眼金睛的警察,一看有乡下人骑没有车锁的车,或者是衣服不光鲜的人骑了捷安特,马上拦下来,里面十个有八个,是拿不出执照的,这样的车,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运到一个地方,让丢了车的上海人去领。
那天接到一个电话,千里迢迢,从日本打过来的,是到日本打工挣钱去的朋友,小时候我们在一块儿玩的。她是我们里面最好吃懒做的人,每天晚上八点就上床去,吃瓜子,看电视,在被窝里把热水袋踢得哗哗地响。前两年,她居然咬紧了大牙,去了日本,她说要在这两年里挣足了养老的钱,回上海来一辈子不用上班。
电话里,她说要回家来,新年就要到了,回上海来做一个月人。
又一天,接到一封信,万里迢迢地从美国来,也是个朋友,也说今年要回家来过年,过年时海关忙,她会偷带一个美国蛋糕给我,让我年关那天跟着她家里的人一起去接飞机。
日本的朋友,在酒馆里打工,美国的朋友,在大学的实验室里打工,那样的工好找,因为当地人不爱做。
再一天,在家里拆贺年卡,早早寄卡来的,倒都是平时一个城里住着,却一年也见不得一面的朋友,那卡从信封里一探头,猛然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样人,是个朋友。她在卡边上匆匆地写了几句,那字,是洋买办常用的因为不耐烦写中国字而狂草的字,说:“老板回家X’mas,有空到你这里chat。”她本来好好坐在机关里,一杯茶,一张报纸,后来说要赶上潮流,跳槽去做洋老板的助理,后来又做Sales。在商城上班,天天把鞋跟在大堂里敲得落珠般的响,是上海新一代的白领呢,现在叫麦琪王。她的老板是哪一国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洋人回家了,朋友可以做一个星期的中国人。
在街上看到一队泥浆滚滚的木头独轮车队昂昂然,在大片红色的出租车队列里过马路,木头轮子吱吱呀呀的声音,奇奇怪怪地在都市急功近利的声音里响。被迫停下来的车子里,人们禁不住乐。而推独轮车的人不笑,他们满脸释然地,推着红花的棉被和商厦大甩卖时买来的短大衣啦,羊毛衫啦,和夏季的裙裤,那是给家里的人带的新年礼物。
年关的时候,果然到机场去接了从西雅图飞过来的那一班机。候机大厅里满地上都是外面踩进来的泥脚印子。出闸的人推着大堆的箱子,伸长了脖子乱找,外面的人都在拼命招手,摇花了里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