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子不语-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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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初更时,月色微明,狂风骤作,一僮欲请钥出户,侪辈止之不可,主人亲晓谕之。僮不得已,私欲越垣而出,以高峻不得升。忽闻垣外有虎啸声,主人乃令众仆挟持此僮,颠狂撞叫,不省人事。生知有异,亲登小楼觇之,则见有一短颈人在垣外以砖击垣,每击,则此僮辄叫呼欲出,不击乃定。生及主人皆知必虎伥也,乃持此僮愈力。僮叫呼良久,忽变作豕声,便溺俱下,其矢亦成猪矢矣,园中之人大惊。至五鼓,此僮睡去。
天晓时,生及主人复登楼觇,则见一虎自西边丛薄中跃去,而伥不复见矣。
狼牙
凡猛兽皆以爪牙利,故能搏噬,而古者独称狼牙者,但以为尖利害物耳。数年前,甘泉令某一日自外返署,见快役班房系一小兽如犬,而双眼浅绿色,意其为狼,询之果然,乃牵入署。有幕客某以烟杆戳其口,小狼露腭作欲啮状。谛视之,其牙粲白,大小参差不齐,而其龈生成一片,非若人与他兽之分排编次也,因恍然悟古人以狼牙名兵器,盖取诸此。而狼之狠戾恃有此牙,亦天之赋与独异,若人之骈胁,猿之通臂然。
楼怪
西安省城四府街有王太守宅,太守官浙中,宅久关锁,留仆守之。一日,邻人远望见其后楼悬灯数十盏,趋至询其仆,启门视之,寂然无物。又有童子数人白日往游,至后楼,见有白须老人凭楼窗下视。群哗之,老人忽吐舌,长丈余至地。大骇而散。
乾隆某年,太守缘事,此宅入官,同寅乾州高公名璨者买之。所属武功黄令景略赴省借宿,夏月昼卧前厅,傍晚乍醒,北窗自启,有物黑面赤睛来窥。黄大呼而起,率众仆逐之,不见。高公赴省,将前在长安任卷宗箱置后楼。一日查旧案,令厮役上楼启之,见巨蛇蟠据箱侧,大骇走白高公。亲往视之,无有矣。高因不敢居。
忽一日晚间,后楼失火,官吏救之,惟后楼烬焉。院中有白骨一堆。长安令周小亭拨视之,有大牙十数,长各五寸余。别无他异。秦方伯、舒观察皆取一二枚以去。人皆云此怪已自焚死。高公擢宁武太守,始迁居之。今将此宅转鬻于前令杨翊亭,竟无他异。
武进两异事
武进之北乡,土名尤村,有某姓诞一儿,暴长,甫十一月而长尺。每啖饭,三巨碗,或饵以粉糍,能尽七枚。然不能言,尚卧筐篮,需人提抱。此乾隆五十年事。
毗陵郡北隅有秦姓妇忽诞一儿,状貌狞恶,头有两角,角隐隐复有两目;遍身青色,多肉块磊磊;势长数寸,纤细如灯草;啼声亦甚异。其家以为妖,埋之废圃旁。翼日人过,犹闻地下作呦呦声。此五十五年八月事。
有子庙讲书
西江周驾轩太史,新举孝廉,赴北闱会试。路过邹鲁间,梦人引至一处,栋宇巍峨,上书“有子庙”三字。心疑之,以为有子配享圣人久矣,此地何以别立有庙。
俄而召入,上坐有古衣冠者,年五十许,发眉苍秀。揖而进之,命之旁坐,曰:“汝西江名士,可知《论语》第一章‘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作何解?”周曰:“仁为五德之首,孝弟又为仁德之首。”有子曰:“非也。古字‘人’与‘仁’通,我首名‘其为人也孝弟’,末句‘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其义一也。汉、宋诸儒不识‘仁’字即‘人’字,将个孝弟放在仁外,反添枝节。汝到世间为我晓示诸生也。”周唯唯而出,是年即中进士,入词林。
余按“井有仁焉”之“仁”,即人字,则此章“仁”之为“人”,当亦无疑。
米元章显圣
芜湖鲍某工画,专学米元章,竟能得其大概;且又能烘染纸作旧色,识者莫辨。南北骨董家购者甚多,因之致富。
一日,作画倦矣,坐而假寐,忽见一人唐巾宋服,登其庭骂曰:“我米元章也,汝学我画,仅得皮毛,而欺世取财,将来千百世后道元章之画不过如此,则我之身分姓名,俱为汝糟蹋矣!”因袖中出一石击其右肱,鲍觉酸痛,一惊而醒。从此握笔,腕痛难胜;执箸数钱,依然无恙。
麒麟喊冤
有邱生者,吴人也。幼习时文,屡试不售,怒曰:“宋儒误我!”乃尽烧其《讲章》《语录》,而从事于考据之学,奉郑康成、孔颖达为圣人,而渺视程、朱。
家贫,游学楚、蜀。过峨嵋山,坐古松之下,温习《仪礼注疏》。有白额虎衔之而去。行数里,乃掷于深谷中,虎竟去。邱心悔,当是背宋儒之报也。方懊恼间,见谷旁有石大门开。邱走入,则殿宇巍峨,署曰“文明殿”,两旁罗列书籍百万,莫知其数。邱掀翻书目,谓必以六经冠首,不意翻毕,竟无有也心疑之。
旁有古衣冠者倚门而立,邱揖而问曰:“此处何神所居?”曰:“苍圣。”邱问:“苍圣始制文字,自该万卷横陈,独无古《六经》何耶?”古衣冠者曰:“向来原有此书,但名《诗》《书》《周易》,不名经也。自汉人多事,名曰《六经》,造作注疏,穿凿附会,致动上帝之怒,责苍圣造字生此厉阶。从此,文明殿中撤去注疏,致汝掀翻不得。”邱问:“注疏何以上干天怒?”曰:“此事原委甚长,汝且静听我言。汝可知万国九州,只有一天乎?自盘古开辟以来,三皇五帝,莫不钦若昊天,天亦安享郊牛,数千年矣。忽然东汉末年,有五妖神头戴冕旒,身穿龙衮,闯入天宫,各称名号。其自称赤怒者,红面猬髯,状尤狞恶。其他兄弟四人,衣青者号灵威仰,衣黄者号含枢纽,衣白者号白招拒,衣黑者号汴光记,竖眉昂首,哓哓嚷嚷,竟欲篡夺上帝之位,分据为五国。上帝盘问五人得姓受命所由来,皆瞪目不能答。帝命神兵擒之,与斗未决。适苍圣朝天奏曰:‘此五神姓名皆谶纬妖言,汉人郑玄师弟所传,但召郑玄来,则不斗而自伏矣。’帝无可奈何,即命九幽使者召郑元师弟上殿。见其举止老成,饮酒三百杯不醉,遂署文明殿功曹,五妖神始帖服不动。凡郑所奏,帝亦颁行世间。久之,其教有必不能行者。天子冕旒用玉二百八十八片,天子之头几乎压死。夏祭地示必服大裘,天子之身几乎死。只许每日一食,须劝再食,天子之腹几乎饿死。丧礼,含殓用米二升四合,君大夫口含梁稷四升,如角四不能启其齿,则凿尸颊一小穴而纳之。凡为子孙者,心俱不忍。以讹传讹,习而不察,将及千年。一日,天帝坐紫薇宫,见云中飞下一兽来,龙鳞马鬣,喊冤奏曰:‘臣麒麟也,不食生虫,不践恶草,人人称为仁兽,必待圣人出,臣才下世。不料有妄人郑某、孔某者生造注疏,说郊天必剥麒麟之皮蒙鼓,方可奏乐。信如所言,人主郊天一回,必杀一麒麟麒麟何罪,遭此屠毒?此等议论,只好吓骗黄巾贼,见老郑便一齐下拜,使麒麟见之,必唾其面。’言未毕,又见空中云鬟霞佩,率领数妇人姗姗来者,跪奏曰:‘妾姜氏,周王妃也,当时周王劝农,妾并不随行。今有妄人郑某,说天子劝农,必与王后同行。妾想妇人幽闺弱质,行不逾阈,岂有披霜冒雪出来劝农之理?北魏王肃曾言其非,唐人孔颖达将王大加呵斥,党同诬妄,一至于此!’诸妇人齐奏曰:‘妾南国诸侯大夫王妻也,夫君外出,妾等心忧,“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言既见而心安,此人情也。郑训“觏”为交媾之媾,言交精而心降,又训“五日为期,六日不詹,”云妇人五日不御,必有思男子而不得之病。妾等皆公侯淑女,不应贪淫至此。’麒麟在旁蹋足大笑,帝问:‘何笑?”麟曰:‘诸夫人但知责郑玄,不知责戴圣。圣造《礼经》,其罪更大。臣在周文王灵囿中与振振公子同游,见文王宫女原无定数,多不过二三十人,并无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之名号,亦从不见有“金环进之、银环退之”之条例。文王日昃不暇,乐而不淫,那得有工夫十五夕而御百余妇哉?戴圣本系赃吏,造作宫闱经典,以媚昏主;而郑元师弟又从而附会之,致后世隋宫每日用烟螺五石,开元宫女六万余人,皆其作俑也。且注《诗经》“昏靡供”,言“”是妇人之阴,此是景十三王传中之事,三代无此惨刑。’天帝闻之大悔,曰:‘朕用人过矣。’召苍圣谓曰:‘卿造字原有功于万世,大圣人周公孔子皆出汝门下,不料后来俗儒流弊,一至于斯,何以救之?’苍圣奏曰:‘臣兄弟三人同造字,臣所造之字都是下行,臣弟沮诵、亻去卢所造之字或右行、或左行。左右行者,行于东西二方;下行者!行于中华。今东西方只一教,而中华之教如此纷张,惟有召西方明心见性之人学佛未成者来,大显神通,将此辈一扫而空之。’帝曰:‘召佛是矣,何以要召学佛未成者?’苍圣曰:‘佛无夫妻父子,故名异端,恐来中国,人多不服。惟有少时借佛书参究一番,中年同归周、孔者,墨行儒名,人才肯服。宋朝某某最佳。’麒麟在旁争之曰:‘楚固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据汉儒“麟鼓郊天”之说,不过麒麟晦气,而天帝尚得一顿饱餐。若宋儒主持名教,训“天命之谓性”,云“天即理也”,古帝王只有祭天者,无祭理者,将来天帝血食,不从此而斩断乎!不但此也,恐尖嘴雷神还要来闹。’帝曰:‘何也?’曰:‘朱注有“盛馔”三句,云“敬主人之礼,非以其馔也。”下文注“迅雷必变”云“敬天之怒”。岂非下文暗藏不以其雷耶?从此雷公没人怕了,雷公岂肯甘心?’天帝笑曰:‘汝言亦是,但气运各有盛衰,朕亦不能作主,姑且召明心见性之人,试其伎俩何如?”俄见苍圣带领宋儒上殿:有褒衣博冠手执太极圈者;有闭目指心自称常惺惺者;有拈花弄月自号活泼泼地者;最后四人扛一大桶,上放稻草千枝,曰:‘此稻桶也,自孔孟亡后,无人能扛此桶。唐人韩愈妄想扛桶,被我取他与大颠和尚书札,搜出真赃,把他所扛之桶多掀翻了,何况郑、孔,敢与我四人为难乎!’言未毕,果见赤怒、白招拒五妖神爬墙穴洞,偃旗息鼓而逃。天帝大喜,即命此四人权摄文明殿功曹。此汉学所以不昌,而文明殿之所以无注务也。”
邱问:“既如此,何以架上不收宋儒注疏乎?”曰:“一误岂容再误,宋儒此座亦恐终不能久,现在陆、王二姓,本朝颜息斋、李刚主、毛西河等,都与为难。”方谈论间,忽闻钟彭声,内闻苍圣传旨云:“朕命白虎驮邱生来,原恶其自矜汉学,凌蔑百家,挟天子以令诸侯,故有投畀豺虎之意。今闻渠已悔误,可赐山中云雾茶一杯,领其出山,俾述所闻,可以晓世。”
古衣冠者引行曲涧中,邱因问曰:“据苍圣之言,汉学不可从;据麒麟之言,宋儒又不足取。然则我将安归?”神曰:“随之时义大矣哉!士君子相时而动,故曰“顺天者昌”。即如神道设教,蒋帝既衰,关帝自兴,此眼前之明证也。当汉学盛时,晋朝王弼注《易》,骂郑康成为老奴。康成白昼现形,立索其命而去。元行冲有言,‘今人宁道孔圣误,讳言郑、非。’亦怕康成作祟故也。今气运既衰,其鬼不灵,而人亦少谈孔、郑矣。当宋学盛时,元朝祭朱考亭,至于呼太祖御名成吉思而祭,尊与天同。明祖登极,又聘宋金华四先生等讲学,皆考亭之小门生也,一脉相传。颁行《四书大全》,通行天下,捆缚聪明才智之人,一遵其说,不读他书。杨升庵有言:‘虫有应声者。今天之儒生,皆宋儒之应声虫也。’子不作应声虫,安能拾取科名,上报君父乎?”
邱曰:“然则上帝亦好时文八股耶?”古衣冠者大笑曰:“上帝非秀才,安用时文!不特帝所无时文,即郎洞、二酉山亦从无此腐烂之物。细字小板古书,亦无此恶模样。”邱曰:“然则时文科甲中,何以出许多豪杰?”神曰:“士如鱼也,钓之可得,射之可得,网之亦可得。大者蛟鳌,小者鲂鲤,皆水所生,不因钓射网罟而有异焉。历代以经学取为名臣者,若而人;以诗赋策论取为名臣者,若而人;以时文取为名臣者,若而人。豪杰之士,岂为功令所束而遂淹没哉!汝试看吕蒙拔于盗贼,郭子仪起于缧绁。盗贼罪中人尚且有人,而况于时文科目耶!”
邱问:“上帝何好?”曰:“好诗文。”问:“何以知之?”曰:“汝试想上帝白玉楼成,何以不召老成人马季常、井大春作记,而召一少年挑达之李长吉耶?海上仙龛,芙蓉城主,何以不召周、程、张、朱聚徒讲学者居之,而召一好酒及色之白居易、豪纵不羁之石曼卿耶?”
邱恍然大悟,乃再拜曰:“如神人所言,某将弃汉学、宋学,而从事于诗文何如?”神曰:“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