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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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能啊,金菊是我的亲妹妹,她是一时糊涂,骂几句就行了。妹妹,你是明白人,你知道不?你这一私奔,把咱全家的脸都给丢了,要被人家戳好几辈子脊梁骨。快给爹娘认个错,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吧。年轻人,谁也不敢说不犯点糊涂,好妹妹,快向爹娘认个错。〃大哥说。
金菊轻轻地说:
〃不。〃
〃吊起来,给我吊起来!〃爹暴怒地吼叫着,对大哥二哥说,〃你们两个,死了?聋了?〃
〃爹,这……〃大哥满眼狐疑地说。
〃我养的闺女,要她死她就死,谁能管得了?〃爹把烟袋别在腰间,斜愣着眼对娘说,〃你去给我把大门插上。〃
娘浑身哆嗦着说:
〃她爹……就随了她吧……〃
〃你也想挨揍?!〃爹抬手给了娘一巴掌,说,〃快去插大门。〃
娘倒退了两步,迷蒙着眼,转身,像一个纸人一样,晃晃荡荡走向大门,金菊心里替娘难过。
爹从墙上摘下一条指头粗细的新麻绳子,抖搂开,命令大哥二哥:
〃剥了她的衣裳!〃
大哥脸色煞白,说:
〃爹,我不要那个老婆了,你也别打她了!〃
爹抡起绳子抽在大哥弯曲的腰上,大哥的腰猛地抻直了。
大哥和二哥走上前来,都把头歪到一侧,摸摸索索地来解她的扣子。金菊拨拉开他们的手,自己把褂子脱下来,又把裤子脱下来。她穿着一件破破衫,一条红裤衩,站着。
爹把绳子扔给大哥,说:
〃绑起她的胳膊来!〃
大哥攥着绳子头,说:
〃好妹妹,你快跟爹告饶吧!〃
金菊摇摇头说:
〃不。〃
二哥把大哥推到一边,把金菊的双臂别到身后,用麻绳拴住了她的手脖子。二哥嘲讽地说:
〃想不到咱家里还出了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
金菊咧开嘴笑了。
二哥把绳子扔到梁头上,看着爹。
爹说:〃吊起来!〃
二哥用力拽起绳子来。她感到胳膊拉直了,胳膊上的条条筋肉都抻直了,肩上的骨头咯嘣咯嘣响着,胳膊上的皮绷紧了,汗水突然涌了出来,她的牙死咬着嘴唇,但一串哀号还是不可遏止地从牙缝里窜出来。
爹问:〃说,还跑不跑啦。〃
她用力把头抬了抬,说:
〃跑!〃
〃拉,拉,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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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前飞舞着绿色的光点,耳边响着火苗燃烧的哔剥声,黄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站在高马的身旁,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舐着他脸上的污血和灰尘,一道道金黄的迷雾从路面上升起,从万亩黄麻地里升起,从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升起,枣红马驹在金黄迷雾里时隐时现……大哥的脸是青的,二哥的脸是蓝的,爹的脸是绿的,娘的脸是黑的。大哥的眼是白的,二哥的眼是红的,爹的眼是黄的,娘的眼是紫的。她看着他们,她悬空立着,微笑着摇了摇头。爹跳到院子里,拿了一条使牛的鞭子来,抽打着她,鞭梢打在皮肉上,她感到灼热……
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蜷曲在墙旮旯里,爹娘住的房间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好像还有那杨助理员的声音。
她手扶着墙壁站起来,头大脚轻,跌进爹娘的炕前。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也不看是谁扶住自己,寻找着爹娘的脸,她说:
〃你们能打就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是高马的人,我和他睡了觉,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说完了话,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听到爹说:〃我成全你们!告诉高马,让他拿一万块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笑了。
二
那个眉眼酷肖高马的孩子怒目直视着她,吼叫着: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你不放我出去,你算个什么娘?〃
她眼里流着血,推开枣红马驹长方形的冰凉头颅,说:
〃孩子,娘想明白啦,你别出来了,你出来干什么?你知道这外边的苦处吗?〃
男孩停止了挣扎,问:
〃外边是什么样子,你说给我听听。〃
她把正用温暖的紫舌舔着她的脸的枣红马驹推开,说:
〃孩子,你听到鹦鹉们的叫声了吗,你好好听听?〃
男孩竖起了耳朵,认真谛听着。
〃这是高直楞家的鹦鹉群,有黄的,有红的,有蓝的,有绿的……五颜六色,色色俱全。它们都生着弯钩嘴,头顶上高挑着一撮翎毛,它们吃肉,喝血,吸脑子。孩子,你敢出来吗?〃
男孩好像感到了恐惧,把身体紧缩了起来。
〃孩子,你看,那遍地的蒜薹,像一条条毒蛇,盘结在一起,它们吃肉,喝血,吸脑子。孩子,你敢出来吗?〃
男孩的手脚盘结起来,眼睛里结了霜花。
〃孩子,娘当初也像你一样,想出来见世界,可到了这世界上,吃了些猪狗食,出了些牛马力,挨了些拳打脚踢,你姥爷还把我吊在屋梁上用鞭抽。孩子,你还想出来吗?〃
男孩把脖子也缩了进去,整个身体团成了一个球,只有那两只大眼睛还是可怜巴巴地睁着。
〃孩子,你爹正被公安局追捕着,你爹家里穷得连耗子都留不住了,你姥爷让车轧死了,你姥姥被抓走了,你两个舅舅分了家,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孩子,你还想出来吗?〃
男孩闭上了眼睛。
枣红马驹从敞开的窗户里把头伸进来,用温暖的舌头舔着她的手背,马脖子上的铜铃丁丁当当地响着。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马驹平整的脑门,和它的深深的眼窝。马驹的皮肤光滑凉爽,好像高级的绸缎。她的眼里盈了泪,她看到马驹的眼里也盈出了泪。
男孩又蠕动起来,他眯着眼说:
〃娘,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我看到了一个圆圆的火球在转动着。〃
〃孩子,那是太阳。〃
〃我要看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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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不能看,这是一团火,它把娘的皮肉都烤焦啦。〃
〃我看到遍野里都是鲜花,我还闻到了它们的香味!〃
〃孩子,那些花有毒,那香味就是毒气,娘就要被它们毒死了!〃
〃娘,我想出去,摸摸红马驹的头!〃
她抬手打了枣红马驹一巴掌,马驹一愣,从窗户跳出去,嗒嗒地跑走了。
第37节:抓反革命
〃孩子,没有红马驹,它是个影子!〃
男孩闭死了眼,再也不动。
她从墙角上找到一根绳子,拴在门的上框,下端挽成一个圆圆的套,又找来一根小凳子,踏着。她用手摸摸绳套,绳子粗糙扎手,她有些犹豫,想找点油抹在绳上。这时窗外响起枣红马驹的嘶鸣,为了防止男孩再被惊醒,她赶快把头伸进套里去,然后一脚踢飞了凳子。红马驹从窗户里伸进头来,她想伸手再去摸一下那光滑冰凉的马额头,但胳膊抬不起来了。
■第十一章
天堂县曾出过英雄好汉
现如今都成了熊包软蛋
一个个只知道愁眉苦脸
守着些烂蒜薹长吁短叹
……张扣鼓动蒜农冲进县府演唱歌词断章
一
高马从墙上跌下来,听到墙头上两声枪响,青烟飘飞,泥土刷刷下落。他跌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砸得粪泥迸溅,两头克郎猪突然受惊,哐哐地叫着,满圈乱窜。他急不择路,一头钻进猪屋子里,头上嗡的一声响,紧接着腮上、头皮上几处针扎般的刺痛。睁眼一看,猪屋的秫秸把下,倒悬着一个碗口大的马蜂窝,被他的脑袋撞了,数百只马蜂惊飞着,像一团旋转的黄云。他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忽然想起警察很快就会来搜查,就抱着脑袋窜出猪屋,攀着半人高的圈墙,纵身一跳,跳到一个柴草垛后,又转到院子当中,他愣头愣脑地往东冲去,胳膊却被扯住了。慌忙中回头一看,见到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孔,才忆起这是乡村小学的朱老师的家。朱老师的腰被红卫兵打断过,弓着不直,近视眼镜腿上缠着胶布。
高马不由自主地模仿了旧戏里的动作:双膝跪地,说:
〃老师救命,警察为了蒜薹的事正在抓我。〃
朱老师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黑糊糊的房子,房子里摆着些零七碎八、鸡毛蒜皮,墙角上立着一只大瓮,瓮里沤着红薯叶子猪饲料。
〃跳进去!〃朱老师说。
高马顾不上猪饲料腥臭逼人,抬腿纵身进了大瓮,猛往下一蹲,饲料涨上来,齐了瓮沿,气泡噗噗地响着。稀薄的饲料淹到高马的脖颈,朱老师按着他的头,示意他再往下缩,高马只好再缩,把嘴巴都浸在了饲料里,朱教师说:〃千万别出声,沉住气!〃顺手捞过一扇舀饲料的破瓢,扣在他头上,又扯过一个破锅盖,半遮半掩了瓮口。
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高马稍稍抬头,露出耳朵听着。他听到脚步声响到猪圈里去了。紧接着,一个结巴警察喊:
〃你、你藏在猪、猪屋子里,就、就以为我看、看不到你了?出、出来!〃
〃再不出来就开枪了!〃另一个警察喊叫。
〃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朱老师问。
〃抓、抓反革命!〃结巴警察说。
〃抓反革命怎么抓到我家猪圈里来了?〃
〃你别添乱,抓出来再跟你说。〃警察喊,〃出来,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要开枪了!《刑事诉讼法》规定,罪犯拒捕,可以采取强制性措施,打死你也不犯法。〃
〃同志,你们开什么玩笑?〃朱老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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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谁跟你开玩笑!〃结巴警察说,〃我进去看看。〃
结巴警察手一按短墙,身体跃进圈内,他往猪圈屋里探头探脑,几只马蜂飞出来,险些螫着他的嘴巴。
〃同志,这也不是对付日本鬼子,我还能骗你们?刚才我听到枪响猪叫,跑出来一看,一个黑影子一闪就闪到南墙外边去了。〃朱老师说。
警察说:〃窝藏罪犯就是犯罪,你要清楚!〃
朱老师说:〃我清楚。〃
结巴警察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朱老师回答说:〃我叫朱三天。〃
结巴警察说:〃你、你看到一个黑影子闪到墙南去了?〃
朱老师说:〃是的。〃
〃你干什么工作?〃不结巴的警察问。
〃我是教师。〃
〃是党、党员吗?〃
〃解放前入过国民党。〃
〃国民党?现如今国民党比共产党还吃香,告、告诉你,你要骗、骗我们,我们就不管你什么党,一样判你的罪!〃
〃我明白。〃
两个警察跳进猪圈,又翻过猪圈的南墙,追赶黑影子去了。高马知道,墙外是一条通往粉丝坊的死胡同,胡同一侧的沟里,蓄着一些臭气熏天的污水。
朱老师揭掉高马头上的破瓢,急促地说:
〃快跑!顺着胡同往东跑!〃
他手按着瓮沿,从黏稠的猪饲料里拔出身子来。他全身沾着烂红薯叶子,暗红的水沿着胳膊和腿往下流,满屋里扩散着刺鼻的酸臭气,他又不由自主地模仿着旧京戏里动作,要屈膝下跪,感谢朱老师的搭救之恩。朱老师说:
〃别来这一套了,快跑吧!〃
高马跳到院子里,湿漉漉的身体着风一吹,竟有些飕飕的凉意。他跑出朱老师家的大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往东跑了五十步左右,就进了一条南北通畅的大胡同。在小胡同的口上,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生怕两边各飞出一只穿着皮鞋的铁脚,把自己踢翻在地。迎着小胡同口是一道半人高的篱笆,他在犹豫的瞬间,倒退了一步,然后猛地一蹿……大胡同里似乎空荡荡的……身体就飞越了篱笆,跌落在一畦芫荽里,芫荽有两尺多高,碧绿的颜色,香气扑鼻,十分可爱。他顾不上欣赏这些,爬起来,踏着畦埂,飞一般往东跑。他看到高平川的白头老爹跪在地上给小白菜施肥。东边又是一道篱笆挡住去路,他又飞跃了过去,这一次过得不利索,那只荡浪着的手铐圈套挂在了一根高粱秸上,他用力一拽,把高粱秸挣断,他听到高平川的爹问:
〃那是谁?〃
又是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胡同,胡同的南头有一堆女人坐在树阴凉里,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东西则是房山和墙壁。他沿着胡同往北跑去,只用了几十秒钟的时间,便翻越了沙质的河堤,跌跌撞撞蹿下去,进入了河滩地上的红柳丛。他本能地向东跑。红柳无人修剪,一蓬蓬,乱糟糟,枝条繁乱,枝叶上寄生着一种扁平的毒毛虫,虫呈浅黄|色,当地人叫〃疤疾毛〃,沾人即把毒毛刺入肌肤,使皮肤红肿发痒。……高马逃离危险后才发现身体上中了无数疤疾毛的毒刺……他飞跑着,踩着沙地上爬蔓生长着的蒺藜,自然也感觉不到蒺藜扎脚。
几只野兔被他从树丛里惊起,野兔与他并肩跑,一会儿就被他甩到身后,一道摇摇欲坠的石面木墩的小桥在他的左侧出现,红柳也到了尽头,他已经到了村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