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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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去看米坚卡,叫他把全部帐目摆出来。全部帐目是些什么帐目,胆战心惊的、困惑不安的米坚卡比尼古拉知道得更多。他和米坚卡的交谈、核查全部开销并没有延续很长的时间。在耳房的外间等候的村长、当选的代表和地方行政长官,流露着恐惧而悦意的神态,最初听见年轻伯爵的嗓音越提越高,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然后听见一句紧接一句的可怕的咒骂。
“强盗啊!忘恩负义的坏蛋!……砍死这条狗……不跟爸爸那样……你偷光了……”等等骂人的话。
然后这些人仍然带着喜悦和恐惧的样子看见年轻的伯爵面红耳赤,眼睛里充血,一把抓住米坚卡的后脖颈,把他拖出来,在咒骂之间,他很轻巧地用腿和膝头顶住他的屁股,用力推他往前走,大声吆喝:“滚开,坏蛋!你这个鬼家伙不要待在这儿吧!”
米坚卡拼命地从六级台阶飞奔下来,跑进了花坛。(这个花坛是奥特拉德诺耶的罪犯们所熟悉的避难的地方。那个喝得烂醉从城里走回来的米坚卡本人就是躲在这个花坛里的,许多躲避米坚卡的奥特拉德诺耶的居民,都熟谙这个花坛的庇护效力。)
米坚卡的妻子和几个小姨子露出惶恐的神态从房门口探出身子向门斗张望,一只精美的茶炊正在沸腾,管事人的一张高床摆在那间房里,床上铺着用那短短的碎布缝缀的、绗过的棉被。
年轻的伯爵上气不接下气,迈着坚定的脚步从她们身旁经过,没有注意她们,向住宅走去。
伯爵夫人从几个婢女那儿立刻打听到耳房里发生的事,一方面,他们目前的景况应当好转,因而放下心来;另一方面,她非常担心儿子经受不起劳累,因而惴惴不安。她接连几次踮着脚尖走到他门前,听见他装一袋烟,又装一袋烟,不停地抽烟。
第二天,老伯爵把他儿子喊到一边,含着胆怯的微笑对他说:
“我的心肝,你知不知道,你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阵火!米坚卡把什么都讲给我听了。”
“我知道,”尼古拉想了想,“在这个愚昧的世界里,无论什么事我永远都不明白。”
“他没有把这七百卢布记在帐上,你就生他的气了。要知道,他把这七百卢布记在转欠页上,而另外一页你就没有看了。”
“爸爸,我知道他是个坏蛋,小偷儿。我干过了,就算干过了。如果您不希望我这样做,我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不,我的心肝,(伯爵也感到困窘不安。他觉得,他是他妻子的地产的蹩脚主管,他对不起他自己的儿女,可是他并不知道,要怎样去加以改进。)不过,我请你来管理家业,我太老了,而且……”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就请您原谅,我没有您那样内行。”
“这些农夫、金钱、转欠页上的帐目统统见鬼去吧,”他想道,“我早就懂得,怎样折起纸牌的一角押上赌注,可是过页转帐的事,我一点也不懂得。”他自言自语地说,从那时起他再也不过问家业了。只是有一回,伯爵夫人把儿子喊到面前,告诉他,她有一张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二千卢布的期票,她问尼古拉,他想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尼古拉回答,“您对我说,这件事取决于我,我不喜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欢鲍里斯,不过他们和我们要好,而且他们的生活很贫苦。那就这么办好了!”于是他撕了这张期票,他这种做法使得老伯爵夫人含着欣喜的泪水大哭了一顿。在此以后,年轻的伯爵不再过问任何家事了,他兴致勃勃地开始干一件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事情——犬猎,老伯爵正以巨大的规模从事犬猎。
3
那时已是初寒时节,早晨的严寒封住了被秋雨淋得乌黑油亮的土地,秋播作物的幼苗长得茂盛,一条条被牲口踩得变成褐色的越冬麦地、淡黄色的春播作物的麦庄和红色的荞麦地,和那茂密的秋播作物分隔开来,呈现着一片绿油油的颜色。八月底,群山的顶峰和树林在秋播作物的黑土田地和麦庄之间犹如绿色的孤林,这时在鲜绿的越冬作物中间,已经变成金光闪闪的和鲜红的孤林。灰兔的毛已经落了一半(正在换毛),一窝窝的小狐狸也开始向四面八方走去,小豺狼已经长得比狗更大了。这是狩猎的最佳时节。热衷于狩猎的年轻猎人罗斯托夫的猎犬,不仅长了膘,而且获得了信任,于是猎人全会上决定让猎犬休息三天,九月十六日远行,这次狩猎从橡树林开始,因为林中有一个未被惊动的狼窝。
九月十四日的情况是这样的。
猎犬整天呆在家中,天气很冷,寒风刺骨,但从傍晚起天空布满乌云,暖和起来了。九月十五日清早,年轻的罗斯托夫披上了一件长衫,向窗外望望,他一眼望见,比这天早上更适宜于狩猎的天气是没有的了:天空好像在融化,风停了,天幕向地面拉下来。在空气中移动的唯有尘雾或者是晨雾中悄悄落下的细微的水珠。花园中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透明的水珠。滴在刚刚落下的叶子上。菜园的土地犹如罂粟,非常润湿,变得更黑而有光泽,在不远的距离以内,和阴沉而潮湿的雾幕融成一片了。尼古拉走上被雨淋湿的污泥满地的台阶,这里发散着枯萎的树木和猎犬的气味。那只黑腿的臀部宽大的母犬米尔卡,睁开它那乌黑的凸出的大眼睛,一看见主人便站起来,向后伸了个懒腰,像只灰兔似的躺在那里,然后突然一跃而起,对准他的鼻子和胡髭舔了一下。另外一只牡灵狸在花园中的一条小路上看见了主人,把背弓起来,向台阶飞也似的奔去,它翘起尾巴,开始蹭那尼古拉的腿。
“好啊。”这时候可以听见无可模拟的猎人的呼唤声,呼噜声中既含有最深沉的男低音,又含有最尖细的男高音。猎犬训练管理人和狩猎长丹尼洛从墙角走出来了,他头发苍白,满面皱纹繁露·王道》:“王正则元气和顺。”③指人身之中来源于父母,剪了个乌克兰式的童化头,手里执着一根短柄长鞭,流露出一副唯独猎人才有的独立活动和蔑视尘世中一切的表情。他在老爷面前摘下切尔克斯高顶帽,鄙夷地向他望了一眼。他这种轻视的神情没有使老爷觉得受侮辱,尼古拉晓得,这个藐视一切的高踞于一切的丹尼洛,毕竟是他的仆役和猎人。
“丹尼洛!”尼古拉说,畏葸地觉得,在他看见这种狩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猎人时,一种难以克服的狩猎的欲望支配着他,就像一个钟情的男人在他的情妇面前竟会忘怀原有的各种打算一样。
“大人,有什么吩咐?”他用那副由于呼唤猎犬追捕野兽而嘶哑的嗓子,发出执事长的男低音,问道,他皱着眉头并用两只闪闪发言的乌黑眼睛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老爷。“怎么,顶不住了吗?”这两只眼睛仿佛在说。
“好日子,是吗?追捕野兽,跑一趟,好吗?”尼古拉用手搔着米尔卡的耳根,说道。
丹尼洛不回答,眨了眨眼睛。
“天拂晓时,我派了乌瓦尔卡出去打听一下,”沉默片刻后他用那男低音说道,“他说过,母狼迁移了,迁到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去了,还在那里不住地嗥叫。(迁移所指的就是他们二人都知道的那只母狼和几只狼仔迁进了奥特拉德诺耶森林,这座林子离家有两俄里之遥,这是一片范围不大的林地。)”
“那就应当到那里去,是不是?”尼古拉说,“你跟乌瓦尔卡一同到我这里来。”
“随您吩咐,好吧!”
“等一会儿再喂猎狗吧。”
“是的。”
隔了五分钟丹尼洛和乌瓦尔卡站在尼古拉的一间大书斋中。尽管丹尼洛的个子不很大,但是在这个房间看见他,欲会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如同你看见一匹马或是一头狗熊站在家具和人类生活所必需的设备之间的地板上。丹尼洛本人也有这样的感觉,像平常一样,他站在紧靠房门的地方,尽量低声地说话,不移动脚步,以免打破老爷的安静,他想尽量快地把话说完,走到广阔的户外去,从天花板底下走到露天地里去。
尼古拉问完了话,并从丹尼洛那儿打听到猎犬都还不错(丹尼洛本人也想动身了),于是他吩咐备马。但是丹尼洛刚刚想要走出去,娜塔莎就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房里来,她没有梳头,也没有穿好衣裳,只披着保姆的一件大连衣裙,彼佳和她一起跑进来了。
“你要去吗?”娜塔莎说,“我还是知道!索尼娅说你们是去不成的。我晓得,今天这样的日子非去不可了。”
“我们要去了,”尼古拉不乐意地回答,他打算认真地打一次猎,今天他不想把娜塔莎和彼佳带在身边。“我们要去了,可是要猎获的只是豺狼;你会感到枯燥无味的。”
“你知道,这是我的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很不妙,他本人要去猎狼,吩咐人家备马,可是他不向我们吐露半句话。”
“俄国人不可阻挡,我们去吧!”彼佳喊道。
“你本来就不能去,妈妈不是说你不能去么。”尼古拉把脸转向娜塔莎说。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丹尼洛,吩咐给我们备马,要米哈伊尔把我的一群猎犬带去好了。”她把脸转向狩猎长说。
丹尼洛觉得他呆在房里有点儿失礼,很难受,但是对他来说,要和小姐打交道岂非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垂下眼帘,赶快走出来,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总得想个啥法子,省得无意中伤害小姐。
4
老伯爵一向经营大规模的狩猎业,现今他把一切业务转交给儿子管理,这一天,九月十五号,老伯爵快活起来,也想亲自去狩猎。
过了一个钟头,所有参加狩猎的人都来到台阶的近旁。尼古拉露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表示现在哪有闲工夫去料理琐碎的事,娜塔莎与彼佳正在和他讲话,他却顾不得这么许多,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他把参加狩猎的各个小组察看了一遍,先行派出一群猎犬和猎人前去围猎,他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顿河种马,对他自己的一群猎犬打着唿哨,经过打谷场,向通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的田野出发了。伯爵的马夫牵着老伯爵骑的一匹叫做维夫梁卡的白鬃白尾的枣红色骟马;他本人乘坐一辆轻便马车径直地向兽径驰去。
猎犬共计五十四头,由六名猎犬训练管理人、看管猎犬的猎人带领。除开主人之外,有八名灵狸看管人,由他们带领四十多头灵狸,这些灵狸连同主人的几群猎犬,约计有一百三十头猎犬,二十名骑马的猎人,都朝着田野的方向出发。
每只猎犬都认识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每个猎人都知道自己应做的事情、围猎的地点和他所承担的任务。大伙儿刚刚走出菜园子,就停止说话,寂然无声,有条不紊地、从容不迫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道和田野拉长距离图加特出版。1890年前为月刊,后改为周刊。1917年10月,散开了。
马群就像在毛皮地毯上行走那样,沿着田野前进,当它们走过大路时,偶尔踩进了水洼,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雾霭弥漫的天空,仍旧不知不觉地、不疾不徐地向地面拉下来;天空中一片沉寂,而且和暖,无声无息。有时可以听见猎人的唿哨声,马的响鼻声,或者是离开原地乱走的猎犬刺耳的吠声。
当他们走了一俄里左右的时候,有五个带着猎犬的骑士从那雾霭中出现,他们向罗斯托夫的那帮猎人迎面走来。一位精力充沛、胡髭斑白、五官端正的老人在前面骑行。
“大叔,您好。”当那老人驰近尼古拉时,尼古拉说。
“正当的事情,走吧!……我本来就晓得。”大叔开腔了(这是罗斯托夫的远亲,不富裕的邻人),我本来就晓得,你忍不住了,你就去打猎,好得很。正当的事情,走吧!(这是大叔爱说的俗话。)你马上占领禁伐区,其实我的吉尔奇克向我禀告了,伊拉金一家带着一帮猎人盘踞在科尔尼克;正当的事情,走吧!他们会从你们鼻子底下端走一窝狼仔的。”
“我也要到那里去,怎么,我们把猎犬合在一起吧?”尼古拉问道,“把猎犬合在一起……”
他们把猎犬合成一大群了,大叔和尼古拉并辔而行。娜塔莎骑马走到他们跟前,她裹着头巾,那张兴奋的脸孔、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头巾下面露出来了。彼佳、猎人米哈伊尔、保姆派来照应她的驯马师,都不离寸步地陪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