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与心的极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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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惠从厨房里出来,表情转为深思熟虑。
“其实,”她微微低着头说,“妈现在的工作是西园医生介绍的。因为医院经常在那家饭店举办医学方面的会议,所以西园医生在那里好像有人脉。”
“原来是这样啊。”这当然是夕纪第一次听说。
“今天,医生因为有事来饭店一趟,顺便来看看我。我也觉得应该跟他道谢,才会比较晚回来。”
“那,你是跟西园医生吃晚饭?”
百合惠简短地嗯了一声。
哦。夕纪也应了一声,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进厨房,把便当放进微波炉,按下加热开关。
“妈,西园医生为什么要帮你介绍工作啊?”夕纪望着在微波炉里转的便当问道。“是为了手术失败赎罪吗?”
百合惠眨了好几次眼,表情有点僵硬,然后才回答:“也许吧。”
同样的事情没再发生。百合惠偶尔晚归,但显然都是为了工作,即使是这种时候,回家的时间也很少超过晚上九点。
但是,夕纪无法确定百合惠没有与西园医生见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为是平常日,夕纪当然得上学,这段时间百合惠在做什么,夕纪就不得而知了。
某天,夕纪经历了一个决定性的会面。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学回到家,西园就在家里。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着向她打招呼。
“医生说刚好有事来附近,顺便过来看看。”百合惠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
是吗?!夕纪说着点点头。
“那么,我告辞了。”西园站起来。“看到令千金精神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医生这么费心。”百合惠向他道谢。
“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别客气,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什么事都会帮忙。”西园说着,便点点头。
百合惠没说话,微微地低下头,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夕纪看到这一幕,直觉这个人对母亲而言,可能是个特别的人……
夕纪连想都没想过百合惠会喜欢上其他异性。母亲在生物学上虽然是女人,但夕纪却毫无来由地深信,母亲不会再建立男女关系。
仔细一想,其实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况百合惠还年轻,尽管在夕纪眼里怎么看都是中年妇女,但以她的年纪,谈恋爱也不足为奇。
正因为对健介的回忆还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认母亲对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况对象是那个没有救活父亲的医生。
从那天起,西园便经常造访冰室家,他总是在星期一来。从第二次起,不但西园本人,连百合惠也没再说“刚好来这附近”的借口了。
但是,他从来不久坐。在夕纪回家后半个小时便离开,这已成为半仪式性的惯例。于是,有一次夕纪对百合惠说:“我可以晚一点回来啊。这样西园医生也不必急着走了。”
然而,百合惠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西园医生是在等夕纪呀!他说,如果不亲眼看到你过得好不好,特地来拜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你要像现在这样,尽可能早点回来。”
“噢……”夕纪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困扰,但没有说出口。
不知他们俩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因为只要一开始想,就会忍不住对他们的关系胡思乱想。
她从百合惠那里得知西园单身,好像结过婚,但妻子过世了。不过不知道西园有没有小孩。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久,健介过世届满一年,周年忌的法事结束之后,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对院方的质疑,但几乎没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种“过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气氛。
“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出头的,实在没想到百合惠竟然就算了。”伯父边抱怨边自斟自饮。
夕纪听到这几句话,蓦地里想起一件事。母亲没有对院方提出强烈抗议,莫非是因为当时已对西园医生产生好感?举凡面对自己心仪的对象,无论对方做错什么,都不忍加以责备。
然而,紧接着一幕情景在夕纪脑海里浮现。健介的病刚发现时,百合惠和西园曾经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碰面。
这代表了什么?
那时候,她很单纯地以为他们在讨论健介的病情,但如果是谈病情,照理说应该在医院啊?为什么在咖啡厅呢?
不祥的思绪开始在夕纪脑海里膨胀,这想象实在太丑陋、太残忍了,即使教自己不要想,栖息在内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继续扩大。
假使……
百合惠与西园的关系,在健介动手术之前便开始了吗?不用说,这是外遇。如果维持现状,这两人绝对无法结合。
但是,百合惠的丈夫病倒了,而为他动刀的是西园阳平。手术极具高难度,这也是众所公认的事实。
倘若手术成功,健介便会康复,过不了多久就会出院,恢复正常生活吧。也就是说,健介与百合惠的夫妻关系也会维持下去。
西园医生会希望如此吗?他希望百合惠继续为人妻吗?
健介的生死掌握在西园医生手中。那场手术即使失败,也只要一句“很困难”就能交代,事后怎么解释都可以。如果是这样,他还会全力以赴吗?
这种想法无法与任何人商量讨论,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然而,这想法却如同黑色的残渣在夕纪心底滞留、沉淀,任凭时光流逝也没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沉重。
“我将来要当医生。”
初三那年秋天说的那句话,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结论,只有那个方法才能抹去她内心不断膨胀的怀疑。
7
穰治把列印成A4大小的照片排放在餐桌上,点了一根烟。那是他在手术室里拍的照片。
整理过的医疗机器型录就在身边,他逐页翻阅。
吸引器、电刀、手术用显微镜、麻醉器以及人工心肺装置——他想详细了解每一项设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工心肺装置。
他凝视着装设在同一组线路中的液晶显示器,以放大镜确认细部设计。不久,他在型录里找到相同机种,那是心脏手术用的血液显示装置,可针对手术中的患者连续测量并记录血液的氧气浓度、温度、酸碱值等十多项项目。
穰治检查这项装置的规格,如电源、电池的有无、连接方式等等,并抄写在笔记本上。
其他设备也必须进行相同的作业。光是今天一个晚上,终究无法完成。
时间不够。他拿起搁在烟灰缸里燃了一大截的烟,吸了两、三口,便把烟按熄,然后又点起新的一根。
时间不够……
岛原总一郎住院了,表示这次一定会动手术,会是什么时候呢?根据望的消息来源,目前尚未决定。但是,照理说应该快了。那个大忙人不可能为了检查乖乖在医院待上好几个星期。
大概一个星期吧,穰治这么想。这样的时间应该合理。
他必须加紧脚步。虽然已经准备到某种程度,但距离万全还差得远,还有好多事情有待调查,敌人却不会等待,错过这次机会,恐怕永远都不可能达成目的。
他叼着烟,把椅子转了个方向,个人电脑就在旁边,他打开文书处理软体,思考了一阵子,敲打起键盘。
敬告帝都大学医院相关人士:
8
在值班室一躺下来,夕纪不由得大声叹了一口长气。
今天比平时还累,白天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将近晚上七点,术后观察照护又花了不少工夫。虽然进行的是大动脉瘤切除手术,但患者的肾脏原本就有毛病,术后必须联络肾脏内科,让血液透析过滤器在加护病房维持运转。
心脏血管外科的患者大多年事已高,因此患有其他疾病的机率也很高。夕纪认为,要救他们的性命,就像让天枰维持水平一样,只要有一边稍微加重一分一毫,天枰立刻会失衡。
正当她想着这些,意识逐渐朦胧时,RHS响了。一接起来,是通知她患者中塚芳惠发高烧。
虽然昏沉沉的,但没时间让她拖延,她用冷水洗把脸,披上白袍。
值班的日子,她从来没好好睡过。那么,没值班就能在宿舍里好好休息吗?没这回事,夕纪甚至认为值班时的压力比较少,就算回到宿舍,也不能关掉手机电源。患者出状况时,接受first call是住院医师的工作,因此即使人在被窝里,也担心手机随时会响,心情从来没放松过。绝大多数的夜晚,医院总会发生一些状况。
夕纪甚至庆幸今天值班,中塚芳惠是她负责的患者之一,如果她人在宿舍里,一定又会被手机惊醒。她有点怕那种声音。
中塚芳惠的体温上升到将近四十度,夕纪也知道她这阵子持续轻微发烧,但一直找不到原因,同房的其他患者并没有人感冒。
芳惠的意识模糊,和她说话,她的反应也很迟钝。
检阅病历,芳惠的腹部有大动脉瘤,另一方面,她也是胆管癌患者。夕纪先确认这几天是否有新的用药处方,但显然没有。
心音和肺有无杂音也是重要的确认事项。她听到患者的肺部有些微断断续续的杂音。那么,是呼吸器官感染吗……
芳惠突然发出呻吟,双眉间的皱纹加深了,双眼紧闭,嘴巴反而半开,发出喘息。宛如妒恨的鬼女面具,平常温和安详的表情不见踪影,简直判若两人。
夕纪感觉不寻常。这不是退烧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进行最根本的处理,是什么样的处理?夕纪动用了所有贫瘠的知识,却理不出头绪。
“医生,请给指示!”站在她身边的护士菅沼庸子说道。对方是有十年资历的老手。“现在由不得你不知所措!”
这种说法伤了夕纪的自尊,但是对方说的没错,夕纪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提出了所能想到的指示,并着手准备。首先是抽血培养。
一做完该做的处置,夕纪便打电话给负责胆管癌的主治医师。这位医师姓福岛,夕纪将所有能传达的资讯全部在电话做了报告,福岛表示马上赶来医院。尽管语气没有不悦,但挂了电话之后,夕纪依然被一阵无力感包围,深怕福岛医师认为住院医师没用。当然,现在不是不安的时候,她又立刻打电话给山内,中塚芳惠的大动脉瘤是由他负责的。
“哦,是胆管炎造成的败血症吧。”山内在电话彼端说道,语气听起来相当悠哉。
“请给指示。”
“福岛医师会过去吧,我想多半会紧急手术,你去把检查资料备齐。”
挂了这通电话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山内的话成真了,福岛研判有必要切除发炎严重的部位。之所以需要三个小时,是因为在取得家属同意这方面遇到了麻烦。中塚芳惠有个女儿,但她与丈夫、孩子都不在家,所幸她小姑在她家照料宠物,小姑表示她们一家人当晚住在迪士尼乐园附近的饭店,但偏偏不清楚是哪家饭店,于是夕纪和护士们分头打电话到好几家饭店询问。
最后,福岛在电话中向中塚芳惠的女儿说明状况,并确认对方同意进行手术,整个联络过程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
“她女儿急哭了,好像很后悔去迪士尼乐园。”福岛挂了电话之后这么说,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
这场手术夕纪也要帮忙。先切除了发炎部位,但还有其他部位也受到癌细胞侵蚀,不过福岛医师研判首要之务是去除高烧的原因。
手术历时两个多小时。在中塚芳惠被送至加护病房途中,夕纪认出了走廊上的一对男女,她和他们见过好几次面,他们是芳惠的女儿夫妇,女儿一脸担心。
夕纪正在加护病房观察术后情况,菅沼庸子来了,表示女儿夫妇想见中塚芳惠。
“可是她现在睡着了,而且还会睡好几个小时。”
“我跟他们说过了,可是他们说没关系。也对啦,大概是想先看看模样,图个心安吧。”菅沼庸子的语气,显然在调侃那对夫妇的自我满足。
几分钟后,菅沼庸子领着一对男女走进来。两人都摩擦着双手,大概才在入口处消毒过。
两人并肩站在中塚芳惠身边,夕纪走近他们。
“我想主治医师应该说明过了,还要继续观察一阵子,应该会退烧。”夕纪轮流看着这对夫妻说道。
“福岛医生说,暂时没办法动胆管癌的手术,真的是这样吗?”妻子发问。
“我想这方面,只能相信福岛医师的判断。不过,这次的手术确实让中塚女士消耗很多体力。手术是需要体力的。”夕纪谨慎地回答。关于胆管癌方面,她不能多说。
“这样的话,那动脉瘤呢?”这次换丈夫发问。
夕纪看向男子,他戴眼镜、小个子,年约三十五岁上下。
“大动脉瘤手术也会造成患者莫大的负担。我想依目前的情况,中塚女士是无法承受的。”这件事她也在电话里和山内讨论过了。
“那么,两边的手术暂时都不会进行吗?”丈夫进一步发问。
“是的。最重要的,是先脱离目前的状况。”
“可是退烧以后,也不能马上动手术吧?两边都不能?”
“就现在的状况,我想是的。”
“这样的话,大概要多久才能动手术?”
“这个嘛……”夕纪舔了舔嘴唇。“要看中塚女士复原的情形,而且必须和外科讨论过才能决定,现在实在没办法给您一个确切的时间。”